緞兒提著籃子跟在明松照身后,從西圍墻邊的甬道往后罩房走。這一帶早在明府建筑之前便是處林子,營造明府時便因地制宜留了不少大樹下來,故此一路行去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此時臨近中秋,正是桂花開得最為旺盛的時候。甬道一側(cè)有株五六人抱的桂樹滿枝丫累累垂垂的金黃,風一吹便呼啦啦地灑下一地落花,人在其中,恍若漫步在桂花香雨中。
明松照走到樹下,仰頭望著頂上的蔥蘢,道:“記得當年我問她最喜歡什么吃食,她說在江家時她母親曾做過桂花糕給她吃,那香甜軟糯的滋味一直忘不了。但煙兒不愛這個,所以進府許多年來,都沒再吃到過。所以后來趁著桂花時節(jié),我悄悄地讓人做了,單送到她房中。”
緞兒愣了愣,猛然醒悟。葉姨娘是明夫人娘家的家生子,煙兒是明夫人的閨名,而這個“她”,便是指的葉姨娘。
“夫人雖不愛吃,但廚房一直在做的呀,只是從來不送到正院而已,老爺不知道嗎?”她打開食盒,伸手從里面拿出一塊糕點來,遞給明松照,“我方才去還看到有呢,順手拿了點。老爺嘗嘗,味道還不錯的,新鮮桂花做的比糖桂花好吃?!?p> 明松照接過桂花糕,咬了口。桂花的奶香與糯米的甜軟在舌尖化開,順著喉嚨,氤氳了每一個毛孔。
可是他卻吃出了苦味。
“我起先也以為廚房從來不做桂花糕,后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泵魉烧栈仡^看了眼緞兒,“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我照樣不敢光明正大地讓廚房送桂花糕進流芳堂?!?p> 緞兒默了默,許久才干巴巴地道:“老爺心疼姨奶奶,想來姨奶奶心里明白?!?p> “你是個懂事的,在流芳堂伺候茶水可惜了。”
明松照加快腳步離開桂花樹,好像這樣便能甩掉往事一般。緞兒跟得氣喘吁吁,在后面道:“不可惜啊,伺候茶水松快,就是絡兒那等小人看著煩?!?p> “我讓你去千葉居服侍二爺,你愿意嗎?”
“?。俊本剝荷盗搜?。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夫人素來教導嚴厲,兩位爺?shù)脑鹤永镆幌蛑挥行P伺候。
“曉兒性子柔弱,往常還有葉兒照看著。此番葉兒去了,留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那倆小子又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泵魉烧找娋剝翰徽f去也不說不去,以為她嫌棄千葉居孤清,又道,“我不會虧待你的,將來曉兒娶了親,你一個姨娘的名分總是跑不了的。”
“老爺,我沒這個意思?!本剝耗樇t了紅,慌忙搖頭。
“當然,你不去我也不會逼你。我一向?qū)詢宏P(guān)心不夠,只是想安排個能知冷知熱的過去,也算是全了我這做爹的一番心意?!?p> 緞兒不作聲,明松照也不催她,兩個人默默行了一路。
后罩房的外墻上爬滿了藤蔓,碧綠的顏色已經(jīng)被秋風染上了一層橘紅。緞兒咬了咬牙,才繞到明松照跟前道:“老爺,說心里話,我是不愿意去千葉居的。因為一旦去了,哪怕我同二爺一點瓜葛都沒有,旁人也會說三道四。不管老爺信不信,我從沒想過做姨娘?!?p> 明松照錯愕了一下,道:“為什么?做姨娘有什么不好?阿曉那么仁善的孩子,肯定不會辜負你的?!?p> “老爺可能覺得做姨娘是奴婢們最好的出路,可奴婢寧愿嫁個前院牽馬的雜役,哪怕捉襟見肘地過一輩子,也好過被主母防賊似的防著。”
“人各有志。”明松照雖然覺得遺憾,但也能理解。
“不過呢,若是老爺答應來日等二爺娶了親便放奴婢出去,那奴婢進千葉居也不是不行?!?p> 緞兒說完話,一雙眼睛露出絲狡黠,期盼地看著明松照。
“你有什么資格提這種要求?”明松照冷冷地注視著這個膽大包天的丫頭,“我讓你去伺候曉兒是見你平日精明能干,才想著提拔你。不然的話,以你的那點姿色,給曉兒做姨娘我還怕委屈了他?!?p> “老爺怕是還有話沒說吧?姨奶奶在這個時候突然去了,任誰都想得到其中的可疑之處。老爺擔心二爺也遭遇不測,故而必須安排個信得過的在他身邊。其實老爺哪是想讓奴婢去伺候二爺啊,老爺是指望著關(guān)鍵時刻有個人替二爺頂?shù)蹲影???p> 明松照眼中閃過贊賞之色,他只知道這丫頭不笨,卻沒想到她還能想到這一層。
“所以,奴婢覺得,奴婢以命換自由,有資格得到這個獎賞?!?p> “你就不怕我惱怒之下賣了你出去?”明松照面色陰沉,語氣中明晃晃的威脅之意。
緞兒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笑道:“老爺自然可以,不過奴婢相信老爺不會這么糊涂。這座府邸中下人雖多,但老爺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只有我,起先敢跟柳嬤嬤過不去,后來又當面頂撞夫人,老爺才會放心?!?p> 明松照苦笑了起來,他站在后罩房的西間門口,往里邊張望。只見幽暗的小房間中,原先的床架子已經(jīng)拆了,葉姨娘的尸身不知被誰抬上了床。一塊帷幔在床頭拉著,儼然是個靈堂的模樣。
他看到明清曉木然坐在帷幔邊,身邊站著無措的明新霽——他也沒經(jīng)過事,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松照被劃傷的右手劇烈地疼了起來,好像有把鋼刀在剜肉。他可以不在意葉姨娘的死,但明清曉是他親生的,他不能無所謂。
“好,只要從今日起,你在曉兒身邊盡心伺候,我就答應你,老二媳婦進門之日,就是你重獲自由之時。”
說罷他也不管緞兒聽沒聽見,大步跨過門檻,進了屋子。
“父親,您來了!”明新霽的神色隱隱有些激動,明清曉卻只是瞥了他一眼,重又將目光投在葉姨娘那已成青白色的臉上。
明松照挪動腳步,低頭凝視著那張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極為陌生的臉。他曾以為她是上天送來的一朵解語花,沒想到,竟是一場紅顏劫。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滾下,墜落在了床邊地上。明清曉看到它濡濕了地面上的一點塵埃,滲入鋪地的青磚中,消失不見。
他聽到那個男人出了屋子,在同剛剛趕來的初管家說話。他說要上表為他新逝的妾討個“孺人”的封號,這樣,她的喪事就能按著規(guī)矩好好操辦了。
明清曉嘴角微微下垂,一絲冷笑逸出了那張儒雅的面孔。
“死后尊榮到底給誰看呢?她活著的時候,你有為她爭過哪怕一星半點的善待嗎?”
可是一個像樣的靈堂終于是布置了起來,香燒起來了,蠟燭也燃起來了,到處都是垂地的白幔。哭靈的仆婦來了一批又一批,屋外窄窄的場地上,佛道各來了一班,念經(jīng)的念經(jīng),做水陸道場的做水陸道場。
一時間,后院這一塊平素最為冷落的地方,成了滿府的熱鬧中心。
就連明夫人帶著三姐妹也都來了一趟,因為孺人的封號很快就批復了下來,葉姨娘成了明夫人名正言順的姐妹。看望過世的姐妹本就理所應當,所以她還哀哀痛哭了一場,惹得一眾人勸慰不已,連三姐妹也陪著掉眼淚。
明清曉冷眼旁觀,一滴淚都落不下來。他只注意到明別枝的臉雖然紅潤了些,但還是比往常蒼白得多,還不如她頭上的玉蟬簪子來得有血色。
可是他送出去的玉蟬簪子,難道真的要討回來嗎?他曾經(jīng)滿心歡喜地想著,即便他無法陪在她身邊,至少有這支簪子,他精心打造的玉蟬簪子,能守著她一輩子。
“阿娘,為什么?你非要這支簪子陪你下去?難道你的死竟然同它有關(guān)?”
“不,絕無可能!阿娘,你是不是覺得討回了簪子,我就能同她斷得干干凈凈?怎么會呢?這本就是我的單相思,無論簪子在哪里,我的心總是在她身邊的?。 ?p> 明清曉跌坐在靈堂上,思緒百折千回。他不停地想,因為只要他停止思考,鋪天蓋地的悲傷就好像越勒越緊的繩索一般,將他緊緊捆縛,令他透不過氣來。
他頭痛欲裂,甚至忘了到底是什么時辰了,自己吃沒吃過飯。他的五感已經(jīng)停止了運作,感覺不到饑飽,感覺不到冷熱,感覺不到香臭,他好像成了個木偶,除了腦子在不停地轉(zhuǎn)動,別的地方全然是麻木的,無知無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