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江徵歆放在了床榻上,洺玥拉過被子為她蓋好,然后輕闔了房門,又回到了庭院中。
他知道寒弦宮已經(jīng)有所察覺,夜里或許會派人來刺殺,他不想掉以輕心,畢竟這里還有個不會武功的姑娘家。他把她帶進血雨腥風(fēng)的江湖,就要護她周全。他也希望宇文晉和元祖可以安心休息,對他而言,他們是恩師,是故人,是摯友……
于是他甘愿放棄了一夜的好眠,為她們守夜。
空庭幽寂,萬家燈火滅,深夜中,二十余名黑影殺手夤夜而來,在屋檐與夜幕的交際處迅疾飛掠,如覓食的黑鴉,帶來了死亡的氣息。
洺玥飛身上了屋頂,右手抬起玉簫擋住了來人,左手食指貼于薄唇之上:“小聲一些,別吵了他們的好覺?!?p> 為自己也好,為別人也好,刀光劍影,他從來都是一人去擋。若說年幼時還軟弱可欺,現(xiàn)在他已把自己修煉的足夠強大,把想要保護的人置于身后,獨自面對一切兇險廝殺。
白衣獵獵,獨自向敵,朋友也好,屬下也好,他不會讓任何一個受到傷害。
一聲朗笑傳來,兩道身影掠上了屋頂,一左一右站在洺玥的身后,袍袖輕揚,氣勢逼人。
“少主,打架怎么也不叫我?”元祖笑嗔道,“收拾這群小賊何須少主親自動手,讓老夫來與他們過招便可?!?p> 宇文晉并未多言,抬手間,數(shù)枚銀葉鏢已向殺手飛去,漆黑的夜幕被凌厲的光影割開了一道道口子。
睡夢中,江徵歆看到了好多個洺玥站在她的面前,瞎眼公子、紫瞳人、朝廷欽犯、寒弦罪人、江湖惡徒、少主,她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走近一些,幻影就碎了,好像沒有一個是真實的……最后,她看到有個朦朧的身影坐在花樹下吹簫,柔和且溫暖,她躊躇不敢上前,擔(dān)心若再被自己碰碎,那個人是不是就真的消失了……
她睡覺向來輕淺,刀劍碰撞的聲音和磚瓦踩踏的聲音讓她醒來,眼中還帶著困意和茫然。陌生的房間里,沒有小桃的呼嚕聲,也沒有小桃的酒臭味,而是一種如有若無,舒適的,好聞的味道,像是……洺玥身上的味道。
……洺玥?!
意識逐漸清醒,刀劍的聲音也愈覺清晰,她跑到窗邊,正巧看見數(shù)道黑影向天邊掠去,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暗殺么?洺玥他們有沒有出事?想到?jīng)倡h,想到追殺令,江徵歆的一顆心陡然懸起,向房間外跑去,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無論洺玥是誰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無事就好。
然而就在猛然打開房門的那一剎,她怔住了。
洺玥正站在門口,手做敲門狀,一副欲敲不敲,猶豫躊躇的樣子。他不知道該不該進來,但也擔(dān)心江徵歆的安危,想確認她無事,正思忖著,門開了。
兩人互看了一會,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沒事吧?”
“吵醒你了?”
洺玥笑著放下手,恢復(fù)了淡定從容:“無事,有幾個小賊而已,祖先生已經(jīng)去追了?!?p> 江徵歆點了點頭,對上洺玥柔和的目光,心不知不覺就安靜下來。短短兩天時間,面對了四次廝殺,眼前這個人總會給她很安心的感覺,好像天塌下來都不用怕。
“我睡的房間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彼f。
“是我的,這間沒有呼嚕聲?!?p> “那你睡哪里?”
“不用管我,你安心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p> 江徵歆還想說什么,余光瞥見了洺玥手上的鮮紅:“等等,你受傷了?你的手在流血?!?p> “沒事的,一點小傷而已?!?p> 洺玥把手背向身后,企欲隱藏,卻被江徵歆拉住了手臂,帶進了屋內(nèi)。
“還是要包扎一下的,明明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沒事呢?”
她讓他坐了下來,從懷中拿出一粒白色的藥丸,邊細細研磨成粉,邊對他說:“這藥可止血生肌,亦可解毒,保你的傷兩日即好。”
藥是她進地宮前帶的,為了以防萬一,現(xiàn)在看來是帶對了。
江徵歆為洺玥輕輕擦去手背上的血跡,卻看到傷口的邊上還有其他傷疤,深淺不一,大小不同。有些看似已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淺淡了許多,卻固執(zhí)的不愿消失,一定要讓主人記住那些痛苦的回憶。在這樣好看的一雙手上,傷疤就如美玉上的瑕疵,讓人心生不忍。
“疼不疼?”
她想問,這個傷口疼不疼?
她也想問,以前受傷的時候,疼不疼?
被哥哥保護的很好,也幸運的從來沒有受過苦,而有些人明明和她差不多的年紀(jì),卻已受過了很多磨難,經(jīng)歷過了很多痛苦,那個時候是不是連站在他身邊保護他,為他遮風(fēng)擋雨的人都沒有?
她輕輕地為洺玥吹了吹傷口,像小時候跌傷劃傷時都會習(xí)慣地吹一吹,好像那么一吹就會不疼了。
微風(fēng)帶來的輕癢,比疼痛的感覺更讓人脊骨發(fā)麻,洺玥不禁縮了縮手,卻被江徵歆一下捉住了指尖:“疼也忍一忍,一會就好了?!?p> 輕聲安撫,她以為他怕疼。
靜如潭淵的紫眸里泛起了漣漪,一直在受傷,一直在流血,從來都比這傷得更重,血流更多,忍一忍都過去了,這樣的小傷,實在無甚痛感。但看到她在小心為自己上藥,細心地為自己包扎,還關(guān)切地問他痛不痛,他感到很暖,好似在刺骨冰雪中踽踽獨行了很久的旅人第一次有了靠近篝火的權(quán)利,明亮的火焰灼的他眼睛發(fā)酸發(fā)痛,卻還是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哪怕被灼傷,被燒成灰燼,也想抱著這捧久違的溫暖不再撒手。
沒想到如今還會有人問他痛不痛,真好……
但他從不貪心,從不渴求,從不奢望,哪怕這篝火再好,他也只會遠遠的站著,看一眼,轉(zhuǎn)身走開……
他沒有擁有溫暖的權(quán)利……
付不起享受關(guān)懷的代價……
他是罪人,是囚徒,是洪水猛獸,是,自己都厭憎的人……
孤燈燃著殘火,將兩個人的臉渡上一層淡薄模糊的光茫,他們各有所思,便都不再言語,看著雪綃帕子一圈一圈覆在傷口之上,將它隱藏,等它自行愈合……
……
早上起來,元祖已換上了一身玄色衣服,護臂和長靴使得他更顯魁梧有力,黑皮腰帶上一只銀色虎首凜凜生威,此時站在街邊與宇文晉談笑風(fēng)聲,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再看慢吞吞出來的一人一猴,疲倦困乏的江徵歆眼下一抹烏云,精神奕奕的小桃滿眼放光。
江徵歆瞪了小桃一眼——哼!都怪你我沒睡好。
小桃搔頭一臉茫然——咦?我怎么得罪她了?
一行四人行至云麓峰底,抬頭望去,只見霧靄蒼茫之中,九座被鬼斧劈開的巍峨險峰直入云端,難窺其后真容。青山間數(shù)道飛瀑流泉也被冷云截斷,似水從天上而來。
寒弦宮主宮位于云麓最高峰之巔,北面為壁,南面為崖,空谷清幽,遺世獨立。宮下設(shè)有八奇門,每門各占一峰,峰與峰之間以廊橋石棧相連。因峰頂常年云霧繚繞,寒弦宮亦被世人稱作仙境之宮。
元祖叉著腰對江徵歆道:“小丫頭,我們到寒弦宮的地盤了。”
因為無淚先生的身份,元祖已經(jīng)把江徵歆從女娃娃破格提升成了小丫頭,但他還是不喜歡叫江徵歆的名字,覺得不夠親切。
江徵歆環(huán)顧一周,并未看到上山之路,也并未看到宮門和宮宇,想來寒弦宮應(yīng)在這山峰之上,隱于云霧之后。如此易守難攻的山勢,真不知當(dāng)初古焱教是怎么攻下的寒弦宮的?
她好奇問道:“這樣險峻的高山,無門無路,我們究竟要怎樣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