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哥哥定要嘗嘗這水晶蒸蝦仁,可是拂兒親手為你剝的呢。要趁熱才好,涼了便會失了味道,不好吃了?!兵P拂將一顆蝦仁兒放進公輸魚的碗中,眨著大眼睛,一臉期待地等著看她的魚哥哥吃。
“哦,好好?!惫旚~不忍拂她的意,便執(zhí)箸夾起了那顆蝦仁,往嘴巴里送。
就見旁邊的班九微微抬了一下手。
“嘎嘣?!惫旚~放進嘴里的那顆原本還冒著熱氣的水晶蝦仁,即時變成了冰凍蝦仁,一口咬下去,差點沒把她的牙硌掉。嗯?嗯!她慌忙捂住了嘴巴。
“何事呀魚哥哥?可是燙到了?你且張開嘴巴,拂兒與你吹一吹……”
鳳拂這關(guān)切地一嚷,主位上的鳳修也將問詢的目光投了過來,周遭侍奉朝食的仆婢們亦是全都看向公輸魚。
“嗯,沒事、沒事?!惫旚~趕忙推說沒事,在眾人的注視下,生生地將那個凍蝦仁整吞了下去,現(xiàn)場表演了一把何為打落牙齒和血吞。
“咕咚”,那冰疙瘩落進了肚子里,滾到哪個位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直冰得公輸魚整個身子一顫。
“呀,魚哥哥的臉都紅了呢!原來魚哥哥不能吃熱呀,真真是被燙到了呢,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真真是“燙”死我了……公輸魚忍著后槽牙冒出的陣陣寒意,斜眼剜向班九,卻見人家安然端坐,細細飲茶,一臉的靜默無辜……這只死貓……
她還沒氣完,回眸驚見,鳳拂竟是又夾了菜過來!
“魚哥哥,既你不能食熱,那便吃塊酥糕吧,這個不燙?!?p> 酥糕?這么一大塊,凍上了豈不就是冰磚頭!我可吞不下去……呵呵。公輸魚滿臉的黑線,斷是不敢再舉箸,只是扯著嘴角傻笑,笑得比食盞里的蘿卜雕花還要僵硬。
她揩了揩額頭上的那一半熱汗一半冷汗,不由地后悔,剛才斷是不該帶著鳳拂那般放肆了一回:自己是不是釋放錯了什么不該釋放的信號?二姨娘不在,這小姑娘,當(dāng)真是不守規(guī)矩,造次得很哪。還有這只死貓,今日也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錯了,平白地與鳳拂不對付起來,卻是苦了我……
鳳修對于階下小兒女們之間的這番小情趣、小官司,全都看在了眼里,卻也只是一笑泯然,并不責(zé)怪鳳拂折了儀,失了大家閨秀的體面。
畢竟,楣夫人將倚月廬關(guān)閉的時候,這個女兒剛滿五歲;雖有教養(yǎng)婆子和一眾丫頭們的照拂,生活上沒有缺失什么,但終究是少了娘親的關(guān)愛。二姨娘治家嚴謹,平日里對這個女兒,明里暗里,甚多苛責(zé);他雖有耳聞,無奈終日忙于朝中之事,也無暇關(guān)照。遂,他心里對這個女兒,是有著幾分虧欠的。
當(dāng)然,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公輸魚身上藏著太多他亟待挖掘的秘密,卻是幾番辛苦試探都不得其法;而適才楣夫人關(guān)閉了十年的倚月廬之門竟是為公輸魚打開了片刻,亦是一個異常的重要信號。一籌莫展之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竟能與公輸魚走得如此近,如何說,都是于他有利的。說不定,便是一個可以開啟新局面的契機,也未可知呢。
思畢,鳳修瞇瞇地端起青瓷碗來,飲了一口清漿,相應(yīng)的,心情較剛剛下早朝時有了些許舒展。
平日里,鳳修不常于家中吃飯,二姨娘和兒女們也多是在各自的園子里分別用餐,眼前這場朝食上的“嘰嘰喳喳”,含著小輩的造次,含著長輩的寬慈,倒是平添了熱絡(luò),讓慣常規(guī)整森嚴的府邸竟也有了些許尋常人家里方才有的溫馨。
此刻,承陽廳里的氣氛不錯;而府中另一個地方,光景便完全不同了。
那便是二姨娘的擷露軒。
“染了風(fēng)寒閉門不見人”的二姨娘,于廂房中的紅頂象牙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趴也不是,躺也不是。
膝側(cè)三個血洞赫然,連帶著整條右腿都腫了起來,那持續(xù)的痛麻,猶如數(shù)百只螞蟻在不停地噬咬,難受得她死去活來。
婆子送來朝食,她看也未看,直接一把就給扔了出去,嚇得侍婢們都不敢再靠近,只留了她自己一人在廂房里繼續(xù)煎熬。
昨夜一探拂云閣,真真是失了算計——
公輸家的人擅機關(guān),她早已從楣夫人那里領(lǐng)教過。
若不是那倚月廬內(nèi)外的機關(guān)太過兇猛,以她的手段,又怎能讓楣夫人如此安生地活到現(xiàn)在?奈何,派去倚月廬的殺手一波接著一波,卻不是死就是傷,連她自己都險些折了進去。
這些年來,楣夫人于倚月廬內(nèi)閉門,不問園外之事;她在外面,雖無正室之名,卻是有實權(quán)的當(dāng)家姨娘;再加上她刻意制造的那些鬼魅謠言,令闔府上下早已無人再提楣夫人,都拿她當(dāng)夫人看待。如此,做起事來也算順?biāo)臁?p> 這是能讓她心里舒服一些,但是,“正室夫人”的名份一天拿不到,她又怎能真的安心?
如今膝下的二公子成年,正是好時機,讓她可以找到借口,哄得家主將楣夫人廢去,另立她為正室夫人。沒想到,偏偏這個時候,公輸魚來了。
那個公輸魚,謙恭有禮,一口一個“當(dāng)家姨娘”地叫著,親切得很,卻是以殺人不見血的凌厲之姿,一把便除去了她身邊最得力的幫手胡婆子;還有掛在其臉上的那笑意盈盈,帶著無盡的譏諷與挑釁,就是要時刻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卑賤的侍妾,并非正室夫人;最最要命的是,偌大的鳳府,多少好園子,那豎子都不選,偏偏選擇住進了拂云閣!
公輸魚是不是知道什么?若那拂云閣里的秘密被公輸魚知曉,她在鳳府可就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故而,她本想著趁公輸魚剛進門,還來不及做下防備,兵貴神速,當(dāng)夜就將其解決了,再將拂云閣里藏的東西徹底清理掉;可萬萬沒想到,現(xiàn)在的拂云閣,儼然已是府里的第二個倚月廬,機關(guān)遍地、接近不得了!
她派遣去拂云閣的四個丫頭,雖然句句向著公輸魚說話,但可以看得出她們并沒有隱瞞什么,所以,她們并不知曉公輸魚布下了機關(guān)之事;那么,公輸魚又是哪里來的時間和機會,竟能瞞過四個丫頭的耳目,于入園當(dāng)晚便設(shè)下了那般厲害的機關(guān)?!
真是輕敵了。如今這般,怎生是好?
看著仍在滲血的右腿膝側(cè)傷口,二姨娘痛得驚心,恨得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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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
公輸魚一直乖乖地呆在拂云閣里,哪兒也沒去。
這次倚月廬之行,雖然沒能得見姑母,但是朝著園中的那一瞥,實實是令她受益匪淺。瞧著姑母設(shè)下的那些虛虛實實的機關(guān),她由此生出了諸多靈感,馬上用在自己發(fā)明的幾種機關(guān)上,實驗改良,立時便獲得了大步提升。
于是乎,她每晚都埋在機關(guān)消息里研究,白天則是將自己鑲在床榻上,惡補睡眠,睡得四仰八叉、昏天暗地。丫頭們都在笑,說:“表少爺真真是戀上了拂云閣的高床軟枕呢!”
鳳拂過來尋了公輸魚幾次,卻都被告知表少爺正在睡覺,即便再想見,她也是不好擅入表兄臥房的,便也只得作罷,怏怏而去。
至于班九,則是一直呆在房頂上,至于他在做些什么,誰也不知。畢竟房頂那么高,丫頭們怎能看得見呢。
如此,表面看上去,拂云閣里的一切好似都處在了“暫?!睜顟B(tài)。
而另一邊,承陽廳里的鳳修,也是同樣地開啟了“暫?!蹦J健?p> 他一直將自己關(guān)于書房里靜思,思自己手中的那件棘手案子。作為城門樓一案的主審官員,他始終糾結(jié)于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湘王。關(guān)鍵是皇帝一邊將湘王禁閉于府中,一邊又不明令三法司將湘王一同查辦;這曖昧的態(tài)度,實在是令人難以揣度。
書案前,鳳修提筆舔墨,懸臂于紙上,想寫些什么,卻是又于落筆前卡頓住了。
筆頓,墨未停。那濃稠的一滴純黑之色,自粗獷狼毫筆尖下滑、凝聚,終不堪自重,墜落于紙,瞬間洇開,宛如一朵素丹墨桃,次第延展,層層綻放。
正在走神的鳳修,見自己不慎斬紙,也不假思索,只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拂,便沾染了滿掌的墨汁。
“哎呀,真真是愚鈍,愚鈍,愚……”
愚鈍?愚鈍!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有一扇隱形的門驀地就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