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珠,一顆接著一顆,從張繡的臉龐滾落。
不是因為策馬趕路的疲憊。
這汗,是冷的。
他站在那人面前,如同面對著一座山岳。
自恃勇武的他,這二十多年中,只在三個人面前有過這種感受。
就像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前兩個人,分別是他的師父——“槍神”童淵,還有并州軍里那位相國義子、那頭駭人的虓虎。
眼前這人,是第三個。
如今,山岳開口了。
“你,當真要接我一劍?”
沒等張繡回答,王越的手已經(jīng)攀上了劍柄。
他輕聲道:“我答應了別人,得送送他?!?p> 張繡握槍的手開始顫抖,不是害怕,而是因為太過用力。
自年少成名后便順風順水的“北地槍王”,第一次遇到如此危局。
無論理智還是情感,都在告訴張繡的內(nèi)心:他想退,他要退。
但卻不能退。
這一退,非但鋒芒盡去,就是一身武藝也要大打折扣,留下夢魘魔障,此生再難寸進。
槍,乃百兵之王,使槍之人,必寧折不彎。
可以被擊敗,但絕不能被嚇退。
然而事到如今,張繡知道,王越這一劍,或能定自己生死,一旦出招,就再沒有勝敗一說。
可即便如此!
“呃啊!”
雙腿一夾,張繡長槍一揮,整個人從白馬上高高躍起。
“蓬萊槍神散人二弟子,張繡張佑維,請劍圣賜教!”
只見他足踏馬頭,槍勢如龍,這天外一槍引來天光雷動,聲勢威能已摸到九品門檻。
然而,王越整個人宛如一柄銹劍、一根朽木,面對如此動靜,依然古井無波。
好像沒了抵抗之力。
只是,那只握著劍的手,卻在微微挪動著。
“喝?。 ?p> 半空的張繡以槍為棒,直劈王越,就在大勢已成之時,王越終于拔出了劍。
一道沖天劍光自城門而起,照徹了半面天空。
這劍光眼看就與張繡長槍相撞,卻毫無遲滯地穿過了槍身,直直刺進了張繡胸膛。
“噗通?!?p> 張繡從空中墜落,跪在了地上。
強撐雙眼看去,只見王越環(huán)抱雙臂,仍舊立在那里。
好像從始至終,并未出劍。
王越的確沒有出劍,這道劍光,是劍意。
是在所有武者眼中,比性命更重要的意境。
劍光之下,張繡毫發(fā)無損,但卻傷得極重。
這劍,破得是張繡的武者之心。
自此之后,張繡武藝,怕是再難有進境。
阻道之仇,卻無能為力。
“竟然……已經(jīng)到這個境界了么?!?p> 張繡吞下了喉中泛起的血腥,又聽王越道:
“年二十余,不通槍意,若這就是‘槍神’之徒,倒是叫王某失望了?!?p> 張繡雙眼一瞇,兩只手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在土壤里劇烈顫抖著。
“是張繡學藝不精,有辱師門罷了?!?p> “也許,某也該收些徒弟了?!?p> 說罷,王越拂袖欲走,忽聽東北方向傳來一聲大喝,接著,便是百騎縱橫,城池震蕩。
“繡兒!”
聲音急切道。
來者,正是視張繡如己出的西涼宿將,張濟。
跟隨張濟的,是上百名縱橫涼州、浴血而生的西涼精銳。
“王越!何故傷我侄兒!”
張濟既至,另一方,一陣黑風狂卷、云嵐墨染,西涼第一猛將華雄也率兵而來。
“佑維勿慌?!?p> 接著,大地開始劇烈搖晃。
沸騰的殺氣里,像是正有一只參天之高的巨熊,在城中肆虐逞兇。
三千人,踏著雄渾步伐,宛如百萬軍勢,一步步,敲著震天的響鼓,漸漸逼近。
正是董卓麾下第一強軍——飛熊軍。
率領此軍的,乃是除呂布外董卓麾下最為善戰(zhàn)的大將,李傕、郭汜。
若說華雄是威猛、武藝絕倫,那李、郭二人便是真正的大將之材,統(tǒng)兵作戰(zhàn)、無有不克,在西涼軍中,地位尤勝華雄一籌。
顧盼說什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只小蝴蝶的翅膀,竟幾乎扇出了魔王手下全部的底牌。
若非王越出手,自己就是再多算計,也絕不可能看到絲毫生機。
而此時,王越臉上終于浮現(xiàn)一絲意外。
他雖是武癡,人情世故、世間百態(tài)卻不曾落下,眼見如今浩大場面,哪里還不知入了圈套。
要抓劉辮,不至于此。
救援張繡,更不用這般大動干戈。
除非是他王越去刺殺董卓。
殺董卓?
王越笑笑,嘴唇上下輕觸,傳出的聲音卻遼遠雄渾。
“怕我殺董卓么?堂堂相國,怎地如此無膽?”
“哈哈哈哈,帝師此言差矣?!?p> 飛熊軍前,一文士策馬從李傕、郭汜二人間行了出來,拱手笑道:“我等,皆乃勤王之軍也!”
沒給王越接話的機會,那文士又高聲道:
“昔日帝師王越,背先皇厚恩,以下犯上,欲刺太后、弘農(nóng)王于洛陽街巷,進逼相國、陛下,以武犯禁、禍亂大漢!”
“又據(jù)我方暗探來報,其人更欲引異族南下侵我疆土、掠財害民,狼子野心,實不可恕!”
“相國得知,速遣李儒等前來勤王護駕,卻不料太后與道人史子眇已先后遭王越所害,少將軍張繡拼死力護弘農(nóng)王逃脫,重傷后仍難阻其手,弘農(nóng)王,亦在城外身隕。”
說著,李儒揮揮手,一左一右便沖出兩隊百人騎來,先后從王越身邊繞過,直奔城外劉辮所在。
收斂了嘴角,他輕咳一聲,義正言辭道:“王越,枉你武藝超絕,卻不思報效朝廷,竟行如此悖逆之事,你可知罪?今日我西涼鐵騎若是放你一馬,該如何告慰太后、大王、先帝在天之靈?”
說罷,李儒將手一抬,數(shù)千張弓弩齊齊昂起,蓄勢待發(fā)。
“王越受死!”
千人齊喝,真就像王越犯了潑天之罪,上天欲降下天罰。
這頭威震天下的巨熊,已經(jīng)張開了血盆大口。
……
“大人!”
鄭和原路向城中返回,正碰到了像蜻蜓點水般疾奔的顧盼,忙是迎上前去。
“大人您……受傷了?”
看到顧盼臂上的箭傷和虛浮不堪的腳步,鄭和趕緊伸手將他攙住。
“他們?nèi)四???p> “就在前方不遠,我已讓小瑾千戶帶隊,應當無甚危險?!?p> “那便好,幫我一把……”
顧盼直接爬上了鄭和的后背,“溜了溜了……”
說罷,竟是眼皮一翻昏了過去。
鄭和回頭,望了一眼陷入顫栗的洛陽城,背起顧盼向小隊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