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老嫗的死因,官府便有了結(jié)論。
據(jù)說仵作在老嫗的尸體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蠱蟲。據(jù)說,仵作剖開老嫗尸體的時候,老嫗體內(nèi)的蠱蟲還在不停蠕動,吸食著老嫗的臟腑。為老嫗解剖的仵作,縱使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震驚過后,亦是連連嘔吐,似是要把前天夜里的飯菜都要嘔出來。
證實了老嫗的死與醫(yī)館無關(guān),縣衙當(dāng)即釋放了老爹。
蒼寧與蒼柏在縣衙門前接到老爹,老爹的模樣,令兩人心下一驚。
“爹,他們對你動刑了?”
蒼柏沉聲道。
老爹神色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與昨日進(jìn)去之前判若兩人。
“我無礙,回去再說?!?p> 老爹擺擺手,示意此處不是說話之地。
一路上,三人靜默無言。
“爹,那老嫗之死,當(dāng)真是蠱毒?”
回到家中,蒼寧問出心中的困惑。
“是蠱毒。”
老爹雖年過六十,但身子骨硬朗,若不是眼下在牢里待了一夜憔悴,模樣看上去倒跟四五十歲之人無異。
“為何昨日我給她把脈,并未發(fā)覺她體內(nèi)有蠱蟲的跡象?”
蒼柏出聲,帶著困惑,不解,以及一絲絲不易察覺的不甘。
他習(xí)醫(yī)十?dāng)?shù)年,自認(rèn)醫(yī)術(shù)已不再老爹之下,可連老嫗身中蠱毒都未曾察覺,只當(dāng)是尋常的嘔吐之癥。
他如何能釋懷?
老爹接過蒼柏遞來的茶水,語重心長。
“老嫗身中蠱毒,本就不是長命之人。昨日是她刻意壓制了體內(nèi)蠱蟲的活動軌跡,讓其脈絡(luò)看上去與常人并無異樣。你察覺不出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之,昨日蒼柏若是識破了老嫗身中蠱毒之事,才是麻煩。
后面的話,老爹沒有說透,但蒼寧與蒼柏已是心下了然。
老嫗,是沖著蒼柏來的。
“爹,官府雖通報了老嫗的死與仁善堂無關(guān),但對方既是有備而來,此事,怕是無法善了。”
蒼寧道出心中的擔(dān)憂。
“無妨,蠅營狗茍之輩,不足為懼。江縣各方勢力混雜,那些人再膽大,也不敢公然在這里挑起事端。眼下這出,不過是試探?!?p> 老爹寬慰道。
蒼柏緘默,面色低沉,不知在沉思什么。
老嫗的死,仿佛是一粒石子,落在了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面之上,一石激起千層浪。
老嫗的兒子來過好幾次仁善堂謾罵,各種不堪入耳的謾罵,從雞鳴謾罵到狗睡,活脫脫將一個痛苦不甘的大孝子演繹的淋漓盡致。
起初,老爹和蒼柏念他痛失摯親,想著他發(fā)泄兩天也就消停了??烧l知此人連著站在醫(yī)館門前謾罵了十?dāng)?shù)天,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老爹和蒼柏是好話歹話說盡,甚至請了衙役過來勸解老嫗兒子,可事與愿違,便是衙役來了,也沒有半點收效。
前來醫(yī)館看病的人,見此情景,亦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一時間,原本還算小有名望的仁善堂,蕭條凄涼,別說病人,便是門口的狗,都繞道而行。
老爹實在是無可奈何,索性將醫(yī)館門一關(guān),窩在了茅草屋。
“哥,這樣真的可行?”
蒼寧狐疑地瞧著窩在家里的一老一少,發(fā)出質(zhì)疑。
“既是沖著我來的,我自然是陪著他們把這場戲唱下去?!?p> 蒼柏?fù)v鼓著手中的藥,很快做成了一粒褐色的藥丸。
“爹,你就這么任由著我哥?”
蒼寧轉(zhuǎn)頭把目光落在老爹身上。
老爹笑得和藹,儼然是醫(yī)者仁心的老翁。
“我們是平頭百姓,攤上這樣的事,官府也走動了,人也威逼利誘勸解了,人家不肯罷休,非要在醫(yī)館門前謾罵斷我們財路,我們除了暫避風(fēng)險關(guān)門,還能怎么辦?”
蒼寧望望天,看看地,蒼柏和老爹果然都是一個路子。
醫(yī)館不去了,蒼柏每日除了搗鼓醫(yī)書,便是逼著蒼寧雞鳴起身舞劍。
蒼寧是苦不堪言,有口不能言。
這聞雞起舞的“酷刑”,蒼寧從五歲起,無一日間斷。眼看漸漸長大了,蒼柏才對她有了一絲一毫的松動。
誰曾想,眼下蒼柏閑賦在家,竟又打起了訓(xùn)練她劍法的心思!
蒼寧是真的想將那在醫(yī)館門前惹事生非的人狂揍一頓,紓解心中的怨氣!
蒼柏自小天資比蒼寧強,不論是老爹的醫(yī)術(shù),還是劍術(shù),他都學(xué)得游刃有余,出類拔萃。
可反觀蒼寧,醫(yī)術(shù)一塌糊涂,劍術(shù)勉勉強強,這勤奮刻苦的“酷刑”,蒼寧是當(dāng)真吃夠了其中的苦楚。
“哥,這劍法我習(xí)了十幾年,練了十幾年,一招一式,我閉著眼睛都能舞得出神入化了,咱就先別練了吧?!?p> 蒼寧苦著臉,埋怨。
“哥,你不能拿我跟你比啊,你十二歲就能挑落爹手中的劍,連爹都說你是天縱奇才,可我到現(xiàn)在都不能跟你過十招??梢娢沂菦]有這方面的天資,你就饒了我吧?!?p> “既然知道差距,你就更該刻苦勤奮。只夠勉強自保的身手,又如何能保全自己?我不求你能接我十招,但必須能接住我五招,且全身而退?!?p> 蒼柏?zé)o視蒼寧苦哈哈的臉色,丹田運氣,手中的佩劍直擊蒼寧的面門。
蒼寧握劍堪堪抵擋住蒼柏凌厲的劍氣,后退數(shù)步,蒼柏這是來真的!
“哥,我錯了!我好好練,我心無旁騖的練,我死命的練,你快停手!我頂不住了!”
蒼寧哀嚎,蒼柏的劍逼得她連連后退,毫無還擊之力。
“哥,你這是想要我命??!”
等蒼柏收了劍,蒼寧撫著胸口,對蒼柏控訴。
“今日是三招,下次必須接住我五招。接不住,爹來了也沒用?!?p> 蒼柏撂下狠話,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內(nèi)。
蒼寧盯著手中的劍,心內(nèi)哀嚎遍野。
天資這東西,怎么就偏生落在蒼柏那家伙頭上了呢?
好在蒼柏除了盯她劍術(shù),其余時候也不大管她。
她依舊每日從城南的糕點鋪子,吃到城西的臘肉湯,每每酒足飯飽,蒼寧就躺在郊外的那座小山坡上,望著山坡底下的那條河流,窸窸窣窣的流水,像極了妙春閣里姑娘的歌聲。
蒼寧很是享受這種靜謐。
蒼穹寂靜,夜幕深沉,了無生息,可窸窸窣窣的流水聲,又在提醒,自己還活著。
只是很不應(yīng)景的,今夜的這種寧靜,被某種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
激烈的廝殺聲,由遠(yuǎn)及近,蒼寧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
蒼寧瞇眼,側(cè)身滾到一旁的草叢中,遮蔽好,暗中觀察廝殺的慘狀。
兩撥互相廝殺的人馬,均身著黑衣,臉上亦遮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
準(zhǔn)確的說,是一群人,圍攻一個人。
一群身手矯健的高手,圍攻一個不堪一擊的羸弱之人。
原因無他,被圍攻之人招式凌亂,腳步虛浮,強弩之末,堪堪抵擋住進(jìn)攻。
不出意外,這場圍攻,會以那已無力招架之人被絞殺,宣告結(jié)束。
人各有生死,蒼寧并未濫情下場救人,繼續(xù)蜷縮在草叢里,作壁上觀。
過了良久,耳邊的打斗聲,漸漸趨于平靜,那垂死掙扎之人已成了甕中鱉,刀下魚,任人宰割。
鬼使神差地,蒼寧扔出手邊的碎石子,替那垂死之人擋掉了致命的一劍。
蒼寧后知后覺,懊惱地看著手。
有時候吧,這手,它有自己的想法,也是件苦惱的事。
蒼寧從草叢中站起身,無辜地擺擺手,一副與我無關(guān)的模樣。
“誤會,誤會,小的無意打擾諸位大人辦事,諸位大人繼續(xù),繼續(xù)......”
不等蒼寧轉(zhuǎn)身,無數(shù)刀劍直朝她而來,勢在取她性命。
蒼寧看著所有刀劍朝自己而來,無奈的擺擺手。
這下可不是她惹事,是事不肯放過她。
數(shù)步之外,殺氣洶涌的黑衣人,駭然駐足,不過是轉(zhuǎn)瞬須臾間,所有人不受控制地癱軟在地,驚恐低喘聲此起彼伏,哪還有前一刻殺人的狠毒,剩下的,不過是他們對死亡的恐懼。
蒼寧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乞求。對生的乞求,對她的乞求。
可惜他們還來不及求饒就目光潰散,意識模糊,相繼昏厥,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
蒼寧收回視線,走到方才被圍攻的那人身邊,用腳踢了踢,道。
“死透了?”
良久,地上的人,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手中的劍。
這人倒是個硬骨頭,剩一口氣了,仍不松開手中的劍。
“既然沒死透,那就抓緊離開這里吧?!?p> 蒼寧不是好管閑事之人,此處不宜久留,言罷便抬腳離開。
“救.....救我?!?p> 目光落在那只抓住她裙角血肉模糊的手。
那只手,拽的很緊。
緊得她抽不出裙角。
“你可想好了?我從不救無用之人,我日后索要的報酬,定是與你的性命等同的代價?!?p> 蒼寧淡漠,給他抉擇的機會。
“但...憑...你提?!?p> 蒼寧盯著已經(jīng)陷入昏厥的人,大致聽清了他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應(yīng)。
求生意志,倒是挺強,也不怕她這是狼窩虎穴。
蒼寧彎腰,將人扶起,就近找了一處洞穴,替其查看傷勢。
此人身上血肉模糊,不止有方才被人追殺的刀傷、劍傷,更像是被人動用了極刑。那身黑衣之下,破敗不堪的衣物粘在了血肉里,傷口深可見骨,恐怖猙獰,身上深深淺淺,大大小小,有無數(shù)道口子,那是被酷刑折磨的烙印。新傷、舊傷夾雜在一起,身上竟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
當(dāng)蒼寧拿掉其臉上遮擋的黑布,縱使蒼寧見慣了場面,亦是愣怔了片刻。
此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腫脹的眼睛看不清眼眸,整張臉猶如一張腫脹肥胖的豬頭,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臟亂不堪的蓬發(fā)胡亂用一根布帶挽起來,上面夾雜著許多雜草。
此人是逃出來的。
更令蒼寧詫異的是,此人身上被人下了一種甚為罕見的毒,封住了其奇經(jīng)八脈,縱是此人有通天的本領(lǐng),中了此毒,頃刻間就淪為常人,甚至身手遠(yuǎn)不如常人矯健。
若無解藥,此生都會是個廢人。
此毒甚是陰狠,只聽過傳聞,幾乎已經(jīng)絕跡,更別提解藥。
眼下卻被人用在此人身上,看來這恩怨,不小。
是必殺的一步棋。
蒼寧隱隱意識到了什么。
不過,倒也不甚在意,天地不仁,世道渾濁,人人皆為螻蟻。
一招不慎就是落入他人棋盤。
落入棋盤,就落入吧。
多一局,少一局,無關(guān)痛癢。
蒼寧的醫(yī)術(shù)雖不如蒼柏,但處理起來傷口也得心應(yīng)手,就是身上攜帶的藥不多,只能勉強止住血。
但此人傷勢過重,若無奇藥,便是止住了血,也是回天乏術(shù)。
接下來是死是活,就全憑他自己造化了。
忙完這一切,天光已然微亮,泛起了魚肚白。
這一夜,蒼寧累的夠嗆。
趁著天微蒙,路上無人,蒼寧迅速趕回家中,藏匿蹤跡。
蒼寧回到家中,蒼柏已起身,正立在院中,練箭。
“昨夜為何未歸?”
“呵呵,在小山坡上賞月,不小心睡著了?!?p> 蒼寧扯著笑,打著馬虎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蒼柏隨后進(jìn)了屋,目光一直盯著蒼寧。
蒼寧被盯得犯怵,率先敗下陣。
“我救了個人?!?p> “何人?”
“不知道?!?p> “如何救得?”
“一群人追殺一個人,我看不過,就順手救下了?!?p> 蒼寧聳聳肩。
“放心,我手法很干凈,不會查到我們頭上?!?p> 的確,昨夜蒼寧用的毒無色無味,御風(fēng)而下,無從查起。
蒼寧劍術(shù)堪堪,醫(yī)術(shù)堪堪,老爹的傳統(tǒng)她沒有傳承到精髓,但自小毒術(shù)自學(xué)成才,其刁鉆詭譎,蒼柏喟嘆不如。
蒼柏垂下眼眸,斂下眸中的深意,沉聲道。
“阿寧,我只求,你有力自保,遠(yuǎn)離是非。那些事,有我?!?p> 蒼寧緘默不語。
良久,蒼柏揉揉蒼寧的頭,道。
“時辰尚早,你去補個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