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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魚

第十四章 杏花雨(1)

織魚 不聽晚風(fēng) 2754 2020-01-03 18:08:29

  煙花三月。

  天氣開始慢慢回暖,每天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從油紙里漏進來的陽光。

  明亮的黃色刺破早晨蒼茫的霧氣,柔和的暖意像煎好的蛋黃一樣,天空的顏色也是干凈利落,抬起頭能看到懶洋洋的云朵。

  這一段記憶一直是這樣交織的黃色和白色,每天卯時冉冉升起的朝陽,和一只煎得有點焦的雞蛋,成片成片的杏花肆意的開著,一簇一簇簇擁著占據(jù)了大半天空。

  每天清晨在白茫茫的晨霧完全化開之前,提上一個竹籃把繡品送到客人的家中,一路穿過花林穿過冗長的巷弄,穿過剛準備支起木板的小攤,然后回程的時候買一袋花生餡的包子。

  還沒來得及完全推開小院爬滿藤蔓的門,屋子里就會傳來略微嘶啞的聲音,“趕緊過來吃飯,去那么久菜都涼了!”

  當世界重新向你遞出它的善意,你就會覺得昨天所經(jīng)歷的寒冷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只能感覺到滿滿的溫暖。

  離開福綿村后,身無分文的我被一個年逾六十的老婆婆收留了。

  不過她不允許別人這樣稱呼她,老婆婆名叫晚杏,晚杏說,不管年紀多大,只要沒有成親就永遠是個小姑娘。她是方圓百里最出色的繡娘,在我來之前,她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近四十年。

  “是不是劉家老四又想打你主意,告訴我,我立刻去修理他!”晚杏說著,把白白胖胖的包子逐一擺好,騰騰的熱氣在還有些涼意的早上裊裊升起。

  “沒有,他怎么敢呢?”我連忙否認。

  她便長袖一揮,“沒有最好!吃菜!今天的雞蛋煎得好!”

  這樣的對話每天都會重復(fù)一遍,其實劉家老四自從被晚杏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后,一直對我很客氣,其實這一次的煎蛋和以往煎糊的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她還是會不厭其煩的問,仿佛要把之前的四十年補回來一樣。

  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分擔(dān),沒有人可以分享的四十年。光陰似箭,說起來長,回頭看又短的四十年帶走了她年輕的容貌,把她的身體鑿得千瘡百孔,然后這些傷口生根發(fā)芽長出堅硬的刺,給心臟筑起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殼。

  受過太多傷害所以看誰都一臉防備,所以喜歡試探喜歡縮在殼里。

  久而久之外面的殼修筑的越來越堅硬,被保護著的心卻越來越柔軟,于是對可以接近心臟的人甘愿傾盡所有甘愿奮不顧身。

  晚杏就是這樣的人。

  初見她時,她站在鋪天蓋地落下白色光點的杏花林里,一身紅衣隨風(fēng)而動,身上有細碎的光芒,像在日光里浸洗過一樣。

  像珊瑚除去美麗的觸手留下鈣質(zhì)硬體,當我走近她,我看見她灑脫的紅衣下是一張爬滿滄桑的臉。她看著我錯愕的表情,兇巴巴的吼:“看什么看!沒見過大姑娘啊!”

  故事就這樣開始。

  晚杏對杏的喜愛可以說用情至深,就像對待自己的心上人,她親手種下了一千二百四十六棵杏樹,每一棵都被照顧得很好。她常常像這樣站在樹下,不說話也不走動,一站就是幾個時辰,偶爾抬頭看一眼被杏花鋪滿的天空,她的眼睛里會盈滿淚水。

  可是她從來不會承認。

  就算冰凍三尺,萬物凋零,那些杏樹也散盡繁華,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時,她還是會冒著寒風(fēng),帶上一壺白玉般溫潤的杏花釀,獨自坐在院子里,坐在杏樹下,喝得醉醺醺的,但卻不會說胡話。

  這時候的晚杏是寂寞的,也是快樂的。寒風(fēng)獵獵,一襲紅衣在素白的雪地里格外顯眼,她和她養(yǎng)的杏樹一樣,看似圍繞在身邊的人很多,可是都隔著跨越不了的距離。

  當晚杏和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也覺得胸口有些發(fā)堵。我想象著她把臉貼在樹干上的樣子,想象這片林子還是大片空曠寂寥的荒地的樣子,想象她拿著鋤頭一點一點挖坑,再一顆一顆埋下樹種同時,也在自己心里埋下一顆種子,隨著杏樹的生長,心臟也生根發(fā)芽長成一片茂盛的孤寂。

  越來越密集的孤寂,密集到可以堵塞血管,快要沒辦法呼吸了。

  于是期待有人用力打破這種孤寂,像用力拔出暖水瓶的瓶塞一樣,得到那一瞬間的暢快,然后伸手從里面撈出一顆滾燙的跳動的心臟。

  這種選擇是相互的,比如我和晚杏。

  兩個孤獨的靈魂。只是我的孤獨里還有思念,晚杏只有苦澀。

  如果要問我一生最難忘的人有哪些,六十歲的姑娘晚杏一定在其中。即使過去很多很多年,時間像風(fēng)模糊沙地上的字跡一樣模糊記憶,淺淺的輪廓他人沒辦法辨認,但在寫字人的心里卻依舊清晰。

  “一開始只是一點惻隱之心,沒來得及思考就已經(jīng)開口,我自己也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讓你留下啊?!绷畾q的姑娘撩了下耳邊的頭發(fā),神態(tài)有點難為情。

  “有我在可以陪你說話陪你吃飯還能幫你跑腿,多好!“我對她咧嘴一笑。

  “少套近乎!你少說話才是真的好,嘰嘰喳喳的,麻雀都沒你吵?!?p>  一邊說著嫌棄我,轉(zhuǎn)身又拿來一套衣服,嘴上還不忘數(shù)落:“你看看你的衣裳,也不知道穿了幾個年頭。不僅舊,做工還粗糙,嘖嘖嘖,現(xiàn)在真是什么阿貓阿狗都敢說自己是手藝人了,什么都擺出來賣。”

  “誒,我說這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p>  外表兇悍內(nèi)心柔軟,每句話都帶刺是晚杏的特點,但在親近的人面前,她的刺使她看起來更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如果說以前的她是一只刺猬,那么此刻的她就是一條狗尾巴草,雖然渾身長滿了毛絨絨的刺,但絕對不會傷害到你。

  她得意的晃著腦袋,明顯是在炫耀,她說,“虞靜靜啊,你再看看我這花,繡得蝴蝶都分不出真假,喏,送你了。”

  虞靜靜是晚杏給我起的小名,她說在她老家,美麗活潑的姑娘全都有這樣一個小名。她送我的是月牙般皎潔的白裙,名字叫流溪,她說她的每一件作品都有靈魂都有名字。我問她:“這也是你們老家的風(fēng)俗嗎?”

  她說,“不對,這是我的風(fēng)俗,只屬于我一個人?!?p>  我又問,“那我們每天拿去賣的繡品呢,為什么不告訴客人它們的名字?”

  “傻姑娘,那只是繡品不是作品怎么會有名字?!?p>  晚杏用手帕掩著唇,眉眼間全是笑意,而我只是欣喜于她給我的是她精工細作的寶貝,而不是外面那些殘次品。

  直到我們分別很久很久以后,我自己也開始用她教我的刺繡消耗光陰,消耗生命。我把房子搭在高高的山頂,山頂沒有我想象中離天空那么近。我看著一朵一朵緩慢爬行的云朵如同步履蹣跚的老人。

  我突然就感到心酸,我想起晚杏送我的白裙還壓在箱底,我不知道它有沒有變成陳舊的黃色。我回過頭,仿佛看到她站在我的身后,還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她靜靜站在樹下和我們初見時一樣。

  很久很久以后,當我這樣回憶起,我總是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

  我輕輕閉上眼睛,我想起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她倒在血泊里,她的面容第一次這樣寧靜柔和。她說:虞靜靜你不要為我難過,因為我和我愛的人有了同一個歸宿。我等了四十年也寂寞了四十年,可是我不后悔因為我終于等到了他。當我看見一臉疲倦的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所以我決定幫助你。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又愛面子,這輩子除了他之外只有你會讓著我。你是個好女孩,我相信你和你的他也會有重逢的一天,請你堅定的走下去。

  然后我六十歲的姑娘晚杏緩緩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此一年杏花開,彼一年杏花落,樹下再無惜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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