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晚杏眼里的淚水，我問她為什么，為什么你們會分開？
“因為流言?！蓖硇犹ь^看著天空，透過一簇簇杏花的縫隙可以看見空中飄浮的云朵。
她輕輕的嘆息，“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杏花，我們的門前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樹，漸風說他以后會為我種一整片森林的杏樹，只是他沒有做到?！?p> “當漸風帶我回家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告別了我以前的生活，就像告別水綠兒這個名字那樣，我坐在馬背上抱著他，大風用力的吹著，可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因為他為我擋住了所有的風霜?！?p> “第二天早上，我們手牽著手去集市買菜。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我覺得世界變得多姿多彩了?？墒俏覜]有想到人心會那么可怕，我以為我離開了青樓就是離開了黑暗，就會站在光明的世界里?！?p> “我聽見好多人的聲音，一個聲音說，‘你看見了嗎，就是那個女人，放著將軍不要非要跟著小賊。還說什么改個名字告別過去，妓女就是下賤，一輩子也改不了’?！?p> 另一個聲音說，“明明是她自己不要臉纏著遲公子，最后被甩了，真會給自己貼金?！?p> “這種女人就應該凌遲處死，就應該下地獄?！?p>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只罵妓女卻不罵嫖客，其實有些人的心才是最骯臟的。我轉過頭看見漸風冷峻的臉，這個神情只維持了一瞬間，可是我還是看到了。那一天我們什么也沒有買到，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p> “我們沉默地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晚上我們靠在一起乘涼的時候，漸風突然抱著我說，‘對不起啊杏杏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以前我從來不覺得別人的看法有什么重要，我也不覺得做一個賊有什么不好，可是今天我聽到他們那樣說，我真的好難過’?！?p> “我一生接觸過很多男人，可是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哭過，更沒有人是為我而流淚?！?p>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我說，‘你不要難過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p> “然后他躺在我的腿上安靜地睡著了，他在睡夢中還念著我的名字，可是事情沒有真的好起來?！?p> “漸風總是說是他的錯，是他沒有出息，所以那些人才敢肆無忌憚的議論我們，我總是輕聲的安慰他，我覺得他沒有必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p> “可是我的安慰沒有用，他還是不停地責怪自己，慢慢地我變得越來越暴躁，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有那么多抱怨?！?p> “我開始沒有精力再去安慰他，我開始大聲的吼他，每天被人說三道四的是我，受盡折磨的也是我，我都還沒有抱怨，你干嘛整天嘰嘰歪歪的?”
“我永遠忘不了他看著我的眼神那么失落和難過，那一瞬間我很想抱抱他，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他，可是我就是拉不下臉，所以最后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解釋?！?p>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些流言，而我說的那些傷人的話也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還是每天早早起來做早飯，晚上睡覺的時候會輕輕的摟著我，他的懷抱和從前一樣溫暖?！?p> “直到一天早上，太陽剛剛露出頭的時候，我正睡眼朦朧的打水洗臉，漸風突然說，他要去從軍，他不想再做一個被人唾棄的小賊?！?p> “他說，杏杏，你是我一生最愛的姑娘，我曾經(jīng)承諾過我會用更大的陣仗來迎娶你，可是這些日子我都沒有拿出行動，是我對不起你，可是你放心，我絕對不是欺騙你。我已經(jīng)拜托過遲公子，他答應向他的父親舉薦我，他還說他會和我一起從小兵做起，如果我立下軍功，我有了功名就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他伸手幫我攏了下耳邊的頭發(fā)，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p> “虞靜靜你知道嗎，其實我常常會想，如果我能夠耐心一點，如果我肯低頭認錯，我是不是就不會失去他了?！?p> “我在夢里常常見到他在戰(zhàn)場廝殺的樣子，我看到戰(zhàn)火燃燒升起的黑煙遮蔽天空，正午陽光最盛的時候光線也照不進來，成群的戰(zhàn)馬疾馳而過，馬蹄下是一片暗紅的泥土。黑色紅色的旗幟一支支升起，又一支支倒下，和旗幟一起倒下的是一個個年輕的生命?！?p> “我聽見這些生命絕望的吶喊，他們的表情是那么憂傷?！?p> “我不敢想象漸風在經(jīng)歷的是怎樣的折磨，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他的名字。每當我想念他的時候，我就在門前的空地上埋下一顆杏樹的種子，看著它們長出青翠的綠芽，我想象著漸風凱旋歸來的場景，他一定會很高興，他最喜歡杏花?！?p> “當我種下第四十七棵杏樹的時候，開始有一些打勝戰(zhàn)的消息傳回來?！?p> “當我種下第六十一棵杏樹的時候，遲將軍率領著士兵回城，我們的王親自出來迎接。我站在擁擠的人群里看向他，他的臉嚴肅而冷冽，他的盔甲已經(jīng)有了缺口，他的身后不少士兵也是同樣的傷痕累累，但他們臉上更多的是勝利的喜悅?！?p> “我沒有在這些人中看到那個風度翩翩的遲公子，我也沒有找到我的那個小賊，我的那個英雄?！?p> “我回到家里面，一路上看到一些歸來的將士握著妻子的手又哭又笑，我的心里是那么難過，我每天都到城門前去等，我期待著某一天我的英雄能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然后笑著對我說，杏杏，我回來了?！?p> “可是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p> “周圍的人每次看見我都嘆息著搖搖頭，他們說漸風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jīng)死在遙遠的邊關，尸體被風沙掩埋。他們不再罵我下賤，他們說我是個癡情的女子。
“可是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去承受那些流言，只要我愛的人還在我身邊?！?p> “當我種下第七十棵杏樹的時候，我緩緩流下了眼淚，我開始有一點絕望。我靠在那棵最大的杏樹下唱歌，我想起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想把自己偽裝成讀書人，說話咬文嚼字的樣子，我一直唱一直唱，唱了好幾天最后我昏倒在樹下?！?p> “我醒來的時候，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坐在我的床邊，她重重的嘆了口氣，‘你已經(jīng)睡了兩天啦，傻姑娘，以后不要犯啦’?！?p> “我認得她，她是城西的尹繡娘。”
“后來尹繡娘成為了我的老師，我跟著她學習刺繡。”
“我的嗓音就是在那時候變得嘶啞難聽，我想我再也無法唱歌了?！?p> “只是我還是覺得漸風沒有死，他說過會給我更盛大的婚禮，他都還沒做到他怎么會死。我都還是不會做飯，我煎的蛋每次都不好吃，我還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小姑娘，他怎么可以離我而去。”
“我就這樣一直在這里等他回來，每當我想他的時候，我還是會種一棵杏樹。院子里種滿了我就把樹種到外面，我看著杏樹交錯的枝丫漸漸堆滿了整片天空，我的老師總是看著我嘆氣，她總說我是傻姑娘?！?p> “后來連老師也離開了我，我種的杏樹已經(jīng)變成一片樹林了?！?p> “我把老師安葬在樹林里，老師走的時候年齡是七十三歲。”
“我一個人安靜的生活著，我把自己照顧得還算好，可是我總是突然就覺得好悲傷?！?p> “我每天一針又一針地繡著一塊手帕或者一件衣裳，恍惚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繡壞了的織物，原本以為熬過了針扎的痛苦就會好起來，可其實它最后的命運還是被拋棄。”
“虞靜靜，我已經(jīng)種了一千二百四十八棵杏樹，我已經(jīng)六十歲了啊，可是我還是沒有等到他?！?p> “他再不回來我就真的不再是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