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白駒過隙
少年時的喜歡,總是這樣羞澀,這樣小心翼翼,想要讓她知道,又害怕她真的知道。
釋夢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矛盾心理中又度過了三年。
到了十五歲,他和師姐已經(jīng)變成了門中最出類拔萃的弟子,無論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走在路上,都能收到各種羨慕的、仰慕的目光。也曾有人向他們表白過,卻從沒有誰的表白成功過。
而他們那個總說世間情愛如過眼云煙的師父,對于這些從來都是不管,也不問。他所有的說教似乎也只是說說而已,堂堂的一派掌門,成天只知道關(guān)起門來練功打坐,貪吃貪玩,還喜歡鉆研那些古老的棋譜。
好像這樣做真能把自己偽裝成高人似的。
其實釋夢有一次看見過,師父連書都拿反了。面上倒是一本正經(jīng)看得津津有味,就是不知道他的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后來釋夢實在忍不住了,就跟他說,“師父啊,又沒有外人,您就別裝啦!書都拿反啦!”
師父聽了,只是略微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徒兒啊,這你就不懂了,倒著看書也是一種修行?!?p> 他只好撇撇嘴,隨這老頭自己高興吧。
又過了幾個月,在屋子里悶了整整二十天的師父突然說,要帶他們?nèi)ビ螝v四方,看遍名山大川,人情冷暖。
釋夢哼了一聲,說道:“早就該去了,我都十五歲啦,還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山?!?p> 腳下的石子被他踢起來,用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接住,再一揮,石子飛出去,陷進(jìn)了院子里那棵梨樹的樹干里,整棵樹都搖晃起來,幾個梨子從茂盛的枝葉里掉落下來,窸窸窣窣一陣響。
他便樂顛顛地跑去撿。
他的師父站在那條長長的回廊里,摸著胡子笑笑說,“不,現(xiàn)在去正好。”
說完這句,又伸長脖子朝釋夢的背影望了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喊,“乖徒兒,給為師留一個??!”
是的,他們青瀾的掌門就是這樣一副德行。
可是無論他有多么不正經(jīng),看起來多么不靠譜,到底還是自己的師父啊。那個撫養(yǎng)自己長大,師恩如海又如山的師父。高興的時候會摸著胡子或者眉毛微笑,會跟兩個徒弟去搶一塊甜膩的麥芽糖,會偷偷給徒弟起外號,什么旺財來福黃皮子。
花樣層出不窮,就是沒有一個像人名。
至于不高興的時候。
師父沒有不高興的時候。從小到大,無論他們多么調(diào)皮,他都沒有哪怕半句責(zé)備。
后來時間長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別稱里,總算有兩個還能過得去的。
釋情叫小一,釋夢叫小二。
一開始,釋夢很喜歡這個名字。
直到那一天他們跟著師父下山去飯館吃飯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里負(fù)責(zé)接待顧客的人也叫小二。
他以為只是遇到一個和自己重名的人,后來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茶樓酒肆,客棧飯館,都有這么一個小二。
他在心里暗暗罵了師父無數(shù)遍。
后來的七八年里,他都很討厭別人這樣稱呼他,這樣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師父駕鶴西去。
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件很喜歡的衣裳,試過之后發(fā)現(xiàn)它的做工很差勁,于是就開始抗拒。直到后來的某一天,你突然又想起這件衣裳,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家店去買,卻發(fā)現(xiàn)那件衣裳已經(jīng)賣掉了。
于是它在你心里的地位突然變得高大起來。
就像那個總是像小孩子一樣幼稚的師父走了以后,釋夢再也沒有聽過其他人叫自己小二。
可是這個名字卻又無數(shù)次地在自己的夢里出現(xiàn)。
無數(shù)地回憶起師父的容貌,師父的聲音。
師父離世那一天,只有釋夢一個人守在他的身邊。
記得那是一個微微下著雨的晴天,師父站在長廊里,微瞇著眼睛,抬頭望向明亮的天空,用兩根手指拈起一縷胡須,輕聲說,“好多年沒有看見這樣的太陽雨啦,想想還真是很懷念?!?p> 釋夢就躺在屋頂上,翹著二郎腿,端著一碟瓜子慢悠悠地嗑。他翻了個身,把瓜子護(hù)在懷里,說了句,“可別淋著雨了,潮濕的瓜子不好吃。”
至于他師父說了什么,他聽見了只當(dāng)沒聽見。反正老頭子每天都要裝模做樣地感嘆幾句。
如果你去接話,那么一整個下午,必定只能聽他嘮叨了。
釋夢解決完瓜子,打了個哈欠,又睡了一覺,這一覺就睡到了日落時分。
看時辰,差不多可以吃晚飯了。
他伸了個懶腰,無精打采地往膳房走,“前天吃的南瓜,昨天是燒茄子,今天……今天應(yīng)該是我最愛的黃豆排骨煲!”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門口。
那張專屬于他們師徒的方桌空蕩蕩的,平時吃飯最積極的老頭還沒有來。而老頭前兩年新收的徒弟釋心,也在一個月前跑去祭拜妻子了,至今都沒有回來。
整整四五盤菜整齊地擺放著,擺在他一個人的面前。
他拉開椅子坐下,又破天荒地為師父打好飯,擺在自己對面的位置,然后把那一盤黃豆排骨掃了個精光,嘴里還念叨著,“師父啊師父,既然你來遲了,就怪不得我啦!”
可是直到釋夢被撐到癱坐在椅子上,對面那碗白米飯都涼透了,平時最積極的那個老頭還是沒有來。
他疑惑地去敲老頭的門,也同樣得不到回應(yīng)。
他找遍了整座山,依舊一無所獲。
他第一次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整晚,外頭始終靜悄悄的,除了微弱的一點蟲鳴聲,再沒有別的響動。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透,釋夢就從床上爬起來,到練功場去等。
往常練到一半的時候,無意間轉(zhuǎn)過頭,都能看見那個清瘦的老頭站在一旁,微笑著凝望自己??墒沁@一次,他無數(shù)次轉(zhuǎn)頭望向不遠(yuǎn)處的那棵菩提樹,樹下面始終空蕩蕩的,偶爾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簌簌下落,竟覺得有些凄涼。
以往的師父最喜歡在樹下乘涼。
他收起那把師父親手雕刻的木劍,走到那扇熟悉的門前,扣響。
里面依舊靜得可怕。
釋夢忍不住伸手去推,卻發(fā)現(xiàn)門根本沒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再往里走,就看見那張連被子都沒鋪的矮榻上,一身灰袍的老人側(cè)躺著,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木簪別好。他睡得那么深沉,對于這個不請自來的徒弟的到來,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征了好一會,釋夢突然雙膝下跪,在床邊失聲痛哭。那個前一天還像小孩子一樣,鬧著非要吃糖餅的老頭,那個永遠(yuǎn)不會發(fā)脾氣的師父,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他預(yù)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可是作為徒弟,卻沒有聽懂他臨走前的獨白。
還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