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方蒙蒙亮。
杜鵑已備好溫水,只等服侍我起身??晌乙魂囮?yán)漕澮u來,渾身酸軟無力,口舌干燥,頭亦昏沉沉的。任憑杜鵑喚了我?guī)茁暎胰話暝鸩粊泶病?p> 杜鵑察覺不妥,連忙放下手中水盆。
“不好!這是溫癥了!”
我摸了摸額頭,嗯,確實(shí)有點(diǎn)燙。
“不要緊,多喝些溫水了便好!”我聲音沙啞,鼻子也塞的難受。
杜鵑卻極是緊張:“不成!還是要趕緊去請大夫醫(yī)治?!闭f罷,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難受的緊,顧不得許多,只能緊閉雙眼,努力抵抗那陣陣襲來的暈眩感。
不多時,杜鵑便返回:“府里管事的已經(jīng)去請大夫了?!?p> “嗯?!蔽液斓膽?yīng)了:“水.....”
就著她的手,我足足灌了一盞溫水,才覺得好些。
“你不必緊張,只是發(fā)燒而已,注意休息就好了。”寬慰了她幾句,我便又昏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身邊已坐著個藏藍(lán)棉褂的長須老者,他兩只手指搭在我腕間,捋著下顎幾縷灰白胡須,高深莫測!
“可要緊?”一旁發(fā)問的,竟是昨日來的王媽媽。
長須老者松開手,念念有詞:“六氣皆能化火。六經(jīng)傳受,自始至終,皆是熱證。”
眾人一臉茫然,皆不做聲。
“無妨!吃兩劑湯藥便好。若是夜里盜汗,切記擦干。只是,觀小姐模樣,想來素是體弱,宜平心靜氣,修身養(yǎng)神,莫要憂思?!?p> “既如此,那便隨大夫去開藥方抓藥吧!”王媽媽一聲吩咐,便有兩個櫻粉色衣衫的丫頭跟著去了。
藥很快煎好。
一劑下去,逼出汗來,熱退了大半!
再昏睡半晌,醒來已是晚膳時分。
今日的餐食十分清淡養(yǎng)胃,正適合我高燒后陰虛的體質(zhì)。
而王媽媽則親自侍立一旁,動手布菜。
“有勞媽媽了?!蔽乙彩挚蜌猓骸皨寢屪乱煌眯┌?!”
“哎呀,這可使不得?!蓖鯆寢屆媛缎θ荩骸爸髌陀袆e,規(guī)矩擺在那兒呢!”
“規(guī)矩自在人心,倒不必事事拘謹(jǐn)。”
“小姐這話說得十分在理。既如此,那老婆子我便多說幾句?!?p> 我頷首示意,她繼續(xù)說道:“如今貴府情事頗為特殊,而我兩家將要結(jié)秦晉之好,便是我王府中出人出力也是應(yīng)當(dāng)。只不過......”
她覷了一眼,見我臉色并無異常,方才接著道:“只不過,這婚嫁大事始終需由雙方長輩出面,且不說這請期、親迎,便是納吉、納征也是禮數(shù)繁瑣。小姐身子弱,又要親自操勞這許多,何其不便?況且,也沒有姑娘家自己操持的道理!”
“媽媽所言極是。只是,這一時半刻,我也不知該請哪位長輩入府主事才好?”
自從這一世醒來,趙家人情關(guān)系我尚未完全搞清楚,只隱約記得自己在昏沉之際,聽聞趙父趙母在我床前哭泣叮囑時,曾提到過我原是有個嫡親伯父在豫州為州牧,將來如有需要,可致信亦可投奔……只是,這豫州所在何地?距離京都又有多遠(yuǎn)?我卻是不知。倘若距離較遠(yuǎn),此刻去請,只怕也是遠(yuǎn)水難救近火。至于趙府還有沒有其他親戚在京都,或是在京都附近,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楚,不敢亂說。況這累日來的景況,也不見有任何親戚上門問候。想來縱是親戚,此刻也多有避忌,又怎么會來接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果真,無論身處何時何代,“雪中送炭難”的人情冷暖卻不亙古不變的!
我心中一陣唏噓,很是進(jìn)退維谷,面露難色。
一旁的杜鵑聽了這話,倒是有了主意,開口說道:“奴婢聽夫人曾提起過一人,只是血緣偏遠(yuǎn)了些。說是夫人娘家大太太家的庶長女,早些年還來過府里。”
“此人可在京都?”王媽媽急切道。
“正是。”杜鵑想了想:“按照輩分算,小姐應(yīng)喚她姨母。她如今是太學(xué)教習(xí)鄒師傅的夫人?!?p> “哎呀,這可最好了!”王媽媽歡喜道:“既是教習(xí)夫人,想必也是知書懂禮的。又是小姐的娘親那一頭的長輩,更是親切。奴婢這便回了王妃,明日一早備了厚禮去請?!?p> “那便有勞媽媽了?!?p> 說話間,又有幾個使女端著湯水進(jìn)屋。
王媽媽又含笑道:“奴婢昨日將府里情形回了王妃。王妃聽聞小姐身邊服侍的唯有杜鵑姑娘一人,心中很是不忍。這便命奴婢帶了她們幾個來,給小姐過過眼,看看可還用的?”
那幾個使女一字排開,清一色的櫻粉色衫裙,嬌而不妖,很是得體,舉目望之,為著寒冷冬日平添了幾分暖意。
她們幾個口齒伶俐的報了名,很是規(guī)矩的模樣。
“既是王府調(diào)教出來人,想必很是穩(wěn)妥。”
王媽媽又訓(xùn)道:“你們既跟了小姐,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該多請教杜鵑姑娘。切不可自己胡亂拿主意,都知道了?”
那三個丫頭軟聲應(yīng)下。
“王妃一番好意,嫻兒心中感激。還請媽媽代為致謝。”
“小姐如此知書達(dá)禮,王妃見了,也定然是歡喜的?!?p> 這一頓飯,主仆之間很是其樂融融。
只不過,臨就寢之時,杜鵑見四下無人,才悄悄地湊到我耳邊:“王府送來這三個丫頭,小姐可打算讓她們貼身伺候?”
我明白她的意思,畢竟前番瑞媽媽一行的作派擺在那里,此后又有王媽媽的機(jī)巧玲瓏,只怕王府里的這些丫頭婆子都不是吃素的。而這三個不知根底的丫頭也是要跟著入府隨侍的,若是不能好好收攏,將來只怕反受其害。
“你且留心看著,這三人中哪個是老實(shí)本分的?若是那心里裝著別的思量的,也先別漏了聲色,咱們心里清楚就好?!?p> 杜鵑應(yīng)聲,又很是感慨:“只可惜咱們府里的老人都被遣散了。若不是老爺當(dāng)時求告了官家,說小姐年幼體弱,須得留人伺候,只怕奴婢也早被遣出府了,哪里還有福氣繼續(xù)伺候小姐?”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那日交待王媽媽的事,說是要她去追查一下府中眾人的下落,以便探明投毒之事。于是,我脫口問道:“她們被遣出了府,一般都會去向哪里?”
“有的在京郊有親戚,就去投奔。這便是最好的了。只可憐那些無人可投奔的,如今不知是什么境況。眼看著這就要年下了?!闭f著說著,杜鵑眼眶泛紅,悲戚哀嘆,撲通一聲跪下,拉住我的手道:“小姐!小姐!求你救救海棠吧!”
這么多日來,她從沒有這樣激動失態(tài)。我連忙拉她起身,她卻執(zhí)意不肯,只一味的搖頭哭求:“海棠自小便被賣進(jìn)府里,她那親哥嫂從來就不顧惜她,只知道找她要錢要物。這回她被遣出府,不知道她那哥嫂又會將她賣去哪里?求小姐看在海棠與我們一同長大的份兒上,將她重新收回府吧!”
瞧她哭的傷心,我猛然意識到,在這種規(guī)矩極嚴(yán)的閉塞的古代社會,身為一個弱女子求生之路何其艱難!若是沒有家世作為依傍,便只能勞苦一生、命若浮萍。隨隨便便的一點(diǎn)風(fēng)雨,甚至能要了性命。如這般看來,我現(xiàn)在的處境還不算太糟,至少是未來的世子妃,只要我低調(diào)行事,再待這次投毒事情查明,趙府恢復(fù)昔日光景,我便應(yīng)一世無憂了。這總好過漂泊在外,朝不保夕。
前所未有的,我意識到,生存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既然上天給了我又一次生的希望,斷不能白白舍棄!
于是,我對這個未曾見過的海棠心生憐憫:“你快快起來!我明日便叫王媽媽去尋她回來?!?p> “當(dāng)真?!”杜鵑淚痕滿面,眼神中閃耀著期盼的光芒,在燭火的映襯下,令人心神一動。
“自然當(dāng)真?!蔽铱锨械溃骸斑@世間女子多有不易,我們之間若彼此為難,那真是沒有活路了。但若是我們能彼此扶助,亦可共渡艱難?!?p> 杜鵑終于破涕為笑。
突然,我心中又想起另一件事,問道:“不知你的父母可都還好?”
我的本意是想知道她是否有親戚在外。沒想到,她神色一黯,很是憐憫擔(dān)憂的看著我:“小姐果真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一時忐忑,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在她很快說道:“奴婢的爹娘常年受老爺夫人的恩惠,在京郊莊子上管事。如今這莊子雖被官家收了,但爹娘猶能有口飯吃,生活一如往日,倒是無妨?!?p> “那便最好了?!蔽倚牡姿闪丝跉?。
她頗有窘色,很是內(nèi)疚道:“奴婢一時情急,卻忘了小姐身子還弱,本不該說這些事讓小姐煩憂?!?p> “姐姐與我說這話,倒真是與我生分了?!蔽覙O其真誠:“你這般品性為人,必是有福報的!”
她面頰泛紅,很是有些羞澀,說要出去打水,侍候我洗漱。
看著她出門的背影,我腦海中突然閃過她方才的一句話:老爺求了官家,留下杜鵑照顧我......
如今我才明白,在那般情景下,趙父趙母自身尚且不保,卻依舊惦記著千方百計地留個可靠之人照顧幼女。趙家父母愛女如斯,想必“趙靜姝”本人若是還在,也定然很是擔(dān)心掛念她的父母??晌易詠淼竭@個世界,仿佛并沒有怎么記掛賜予這個肉體生命的兩個人。唯一一次隱約想起,也只是擔(dān)心趙家父母的處境會令我未來王府生活艱難。
一念及此,忽覺自己竟是個涼薄之人,心中很是愧疚。無論怎么說,趙父趙母的這一安排,最終也的確為我提供了一絲依靠和安慰。
于是,我默默下定決心,務(wù)必要想盡辦法,從嶺南煙瘴濕熱之地接回趙父趙母,也算是替已經(jīng)死去的“趙靜姝”盡一盡為人子女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