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七年是讓無數(shù)人永遠記住的一個年頭,這一年富足祥和,風調雨順,人物康阜,五谷豐登。所有的形容好年景的詞句都可以用來堆砌在這一年上,而且不管堆砌多少都不會過分。
大明江山正擁有日頭灑過正午的燦爛,而且那輪紅日好像永遠不會落下。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樣的豐年稔歲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會隨著皇帝陛下的圣明統(tǒng)治與大明萬古不朽。可對即將到來的弘治十八年,一些感覺敏銳的人們,卻悄然發(fā)現(xiàn)了某種讓人不安的征兆。
杭州靈隱寺主持如松大師是位遠近聞名的高僧,一日夜晚解衣欲睡,忽心生不寧。著衣行至院中,連飲三瓢院中瓦缸里盛放的清水,涼意入骨,仍未生清凈心。
他拋卻心中所想,揚首觀星,至一奇妙境地當中,見當空無月,但諸星璀璨。環(huán)視院中,星光入戶,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無有規(guī)律,不可捉摸。
從幻夢中醒來,如松大師觀清水中明月沉浮,隨水波而動,實無大星,院中月光并不鮮明。
第二日,如松就收拾衣缽,回往出家后就未曾回去的凡俗家里,去奉養(yǎng)自己的老母親。其中種種,未與人言。
其實如松大師感知到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甚了了,所謂征兆在清晰的現(xiàn)實面前往往只是泡影。年關將至,全天下的人們都在喜慶祥和的氛圍里期待新年。
臘月二十九,龍場驛。辛歲寫對子到第五次仍不滿意,眼看著買的紅紙不夠了。這是辛歲來這兒的第三個新年,也是他第一次寫春聯(lián),心里是當做頭等大事來做的。
寫到第六次,總算滿意,等墨跡干了收好,幫襯著老爺子做吃食去了。
三十兒給刷過新漆不久的門上貼好春聯(lián),辛歲等老爺子點評兩句。上房門上貼的是“天上四時春作首,人間五福壽為先?!边@幅他挑選了很久,主要是為老爺子寫的。橫批簡單:春回大地。
老爺子笑笑不說話,去看了大門上的“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才夸了辛歲字兒有進步,對子寓意也選的好。大門上的橫批是“辭舊迎新”,辛歲打心眼兒里喜歡自己寫的這四個字。
皇宮,年三十兒晚上的皇帝陛下終于能短暫地歇一歇,正和張皇后在寢宮說話。宮中過年依陛下定的規(guī)矩不辦宴席,侍從宮女們拿了賞賜,也能放開心思去玩一玩鬧一鬧。
皇上斜倚在坐床上,張皇后正給他揉肩??粗约荷類垡簧陌l(fā)妻,祝佑樘頗感愧疚,自己只娶了這一位妻子,帝王之家如此,足可見兩人情真意濃無二。只是自己平日太忙,經常冷落了妻子?;屎笠仓獓聻橹兀瑥牟徽加米约旱臅r間。
今晚就讓我們夫妻二人多說些體己話吧,祝佑樘微閉著眼想道。但他突覺胸中沉悶,呼吸不暢,坐起身來就開始咳嗽?;屎竺θ斫z帕,以為是一時岔了氣。
哪知越咳越厲害,一會兒,喝了桌上的茶水,才堪堪止住,臉龐已經通紅,嘴唇卻慘白?;屎蟛唤浺饪戳搜郾菹履迷谑种械慕z帕,竟見得點點血色,著急問詢起來。祝佑樘笑笑說無大事,太醫(yī)已經瞧過了,再喝幾服藥就見好。
夜深了,宮人們的歡笑聲已經散去,祝佑樘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久久難以入眠。他說了謊,自己這咳血的毛病已有半年,秘密召醫(yī)醫(yī)治,不見好轉。他已經努力遵醫(yī)囑多休養(yǎng),但這可能是幼時有疾加上十多年過于勞累積的病根,實在沒有好用的法子。
他壓住了消息,同時開始有意無意物色朝中適合輔政的人才。雖然心中還有期許,但他是個務實的人,諸事早做打算才好。
他不信天命,因為大明如今的輝煌是他一步步實干出來的,但這個夜晚,他向上天祈禱,給自己多留一些時間吧。
大年初四,修文縣城,城里算不上繁華的一條巷子里,一家牌匾上寫著“高十八鹵肉店”的新店默默開張。這家店據(jù)說是連鎖店,大老板是誰無人知曉,生意也不太紅火,沒人知道為什么它會在修文這樣一個西南群山里的小縣城里開家分店。
幾乎就在同一日,大明疆界最北端的小城木河也開了這樣一家鹵肉店,同樣無人知曉為什么會有人把店開在這樣的地方。假使有人把這兩家店都探過,想必也不會想別的,簡單啊,天下之大,高十八何其多也,每一個高十八的牌匾,難道就得屬于同一個人嗎?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天底下這些著力在根本沒生意的地方開疆拓土的“高十八鹵肉店”,背后都是同一個老板,老板的名字叫做“高十八”,就這么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甚至比知道一共有多少家鹵肉店的人還少。
截至大明弘治十八年,驚蟄時節(jié),整個大明天下,從北到南,自東往西,從京城到蕞爾小城,從冰雪世界到面朝大海,共有“高十八鹵肉店”八萬四千處。
它們無有主次,無有高下,有的是坐擁數(shù)層的豪奢酒樓,有的不過一塊破爛牌匾,店面攤位皆無。更有甚者,草原上的一些偏遠部落,有數(shù)代人便叫做“高十八”,他們家家都會做鹵肉,都可算得上一家“高十八鹵肉店”。
大明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大明帝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不錯,是整個大明。如果天空中有一只眼睛,它會訝異地發(fā)現(xiàn),大明遼闊無比的疆土上,各地變化無端的氣候,竟然不可思議地得到了統(tǒng)一。
已有些許燥熱的東南沿海涼爽怡人,風沙遍布的西北邊陲似生春風,雪漫層山的苦寒之地冰湖開裂,魚兒躍起。整個大明疆域,遍布各地的八萬四千處“高十八鹵肉店”,酒樓的牌匾,破爛的旗幡,牧民做的鹵肉,都在同一刻,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如松和尚正在家給母親洗頭,他已在家待了近半年,長長的頭發(fā)可以束起。用一瓢溫熱的清水給母親沖洗完畢,細細擦干水跡,扶母親坐在溫和的陽光下曬會兒太陽,他在旁邊取水澆花。
一不小心水瓢掉落,半瓢水撒了一地,有一瞬間卻不流動,在并不平整的地上凝滯一團,才自然流散。如松看著在地上不住打轉的水瓢,念了一句偈語:“命運如瓢,觸著即轉。”
辛歲在房中讀書,老爺子正坐在院里曬太陽。那本總是掉渣的殘破《楞嚴經》已經被翻閱了很多次,辛歲總是樂此不疲。有好處的事情誰不干吶。
又讀到那句開啟后面例證的話,辛歲有些暢想其他數(shù)卷又在哪里,又有怎樣的神妙:
“吾今問汝:唯心與目,今何所在?”
五月初七夜,京城。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正在宅邸中來回走動,雖神情不動,步伐卻比平日快了不少。夜已深了,他仍身著朝服,沒有入睡的打算。
亥時一刻,一名黑衣侍衛(wèi)疾步入府來到李東陽身前,傳皇上口諭:急召李東陽入宮覲見。
沒有耽擱,李東陽立刻隨侍衛(wèi)離去,府門前已有車馬備好,待得李東陽入轎,車駕迅速向皇城駛去。
李東陽正襟危坐,關注自己的呼吸聲來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時他心中已經拉起一張大網(wǎng),開始處理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
他知道,今晚,頭上的這片天,要崩了。
…………
山程水宿
這么晚的原因是眼鏡被我掰壞了,修了好一會兒勉強能用……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