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十七道品（一）

　　王守仁的“無善無惡之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算是一種強大到?jīng)]邊的外掛，所有對其心神施加的影響都會被自動忽略。

　　也就是說，對他而言，這世上不管什么樣的幻陣迷陣迷魂大法，都比不上普通黑心客棧里老板娘使的蒙汗藥。

　　正因如此，王守仁沒什么感覺，就走過了第一塊大石，看著后面的一條羊腸小徑，和小徑上時不時出現(xiàn)的一塊塊相似的大石，他有些苦惱：

　　“這得走到什么時候？”

　　還沒等繼續(xù)動身，就聽身后一聲響動。王守仁回頭看去，見辛歲已經(jīng)跌坐在地，雙目緊閉，面露痛苦之色。

　　這是又著了道兒了？

　　沒辦法，咱等著吧，也不知道這第一重考驗，是個什么味道。

　　要是辛歲知道王大人這好奇甚至帶有一絲艷羨的想法，指不定能吐口血昏過去。

　　娘的，太欺負人了。

　　此時感覺生不如死的辛歲正一邊體驗著揮之不去的周身劇痛，一邊努力思考，眼下自己的處境，究竟是不是現(xiàn)實。

　　這洞中要是什么殺陣或是陷阱，也不至于這個時候才發(fā)動，看這山洞頗為幽深，也許是逐步遞進的某種考驗。

　　如此這般，自己現(xiàn)在，也許只不過被拉進了幻境或是在人為制造的夢中？

　　王大人那小身板兒，也沒什么修為在身，會不會比我現(xiàn)在還慘？

　　不行，我要出去救他！

　　身體是一寸也動不了了，又有陰魂不散的劇痛加身，想來最能發(fā)揮作用的就是心智。從現(xiàn)在開始，必須得保證靈臺清明，不生煩惱恐慌之心，等待一切結(jié)束。

　　在一片莫可名狀的黑暗之中，辛歲忽然聽到作作索索的聲音，像是只小鼠在尋覓食物。

　　這片黑暗明顯也有古怪，辛歲在這里并不能看見黑暗中的物事，所以聽覺反而更靈敏起來。

　　小鼠由遠及近，有時停頓幾步，爪子向前摸索，小心地嗅嗅，再往前走。辛歲還能聽到它的尾巴拖在地上的聲音。

　　近了，越來越近了。

　　辛歲只覺得自己的念頭都在顫抖，惶恐無助又無可奈何，直到他聽到那只老鼠停在了自己身旁，聽見了類似于小貓喝水的聲音。

　　想象出來的畫面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腦海中：一只灰色的老鼠，聞到了讓它欣喜的味道，小心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老鼠的前爪變得血紅，舌頭和鼻翼變得血紅，眼睛也開始充斥血色。

　　下一刻，辛歲感受到兩只小小的爪子搭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接著是讓人有點癢的胡須，有點冰涼的堅硬的牙齒。

　　身體的觸感在這一刻好像成千百倍地放大了，在高度的緊張下，原本那些無處不在的劇痛都好像緩解了些許。

　　還不等辛歲慶幸，下一刻，牙齒用力，咬合，尖利的齒尖先進入了已經(jīng)遍布雞皮疙瘩的小臂皮膚；

　　然后是齒中部，繼續(xù)咬合，猛地撕裂，扯拽；

　　清晰的肌肉纖維不規(guī)則撕開的感覺，清晰的被咬掉一塊肉的感覺。

　　辛歲的肉體不能動彈，但他的意識體如果像真實的身體那樣，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蜷縮成一團，全身顫抖如篩糠，牙齒緊咬，嘴里滿是血腥味兒。

　　太他娘的，疼了啊。

　　坐在辛歲身邊看著他的王守仁，注意到辛歲多了很多汗水，不一會兒，后背就濕透了。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二口完了，就換一個地方。辛歲無比清楚地感受著這一切，祈禱著一切快點結(jié)束。

　　好像，停下了？在第三十七口之后，老鼠停下了咬合吞咽的過程，好像在原地等了等，發(fā)出了幾聲不那么明顯的叫聲。

　　磨難終于過去了。

　　等了一小會兒，等不到下一口的辛歲，以為老鼠吃飽了，悄悄舒了一口氣。

　　想象中的吐氣只吐了一半，辛歲就聽到更多的同之前一樣的作作索索的聲音。然后是無數(shù)尾巴拖在地上的聲音，無數(shù)牙齒摩擦的聲音。

　　無數(shù)舔舐血液的聲音，無數(shù)只老鼠，覆蓋了他的全身。

　　…………

　　等一眾老鼠族群都“酒足飯飽”離開以后，辛歲幾乎已經(jīng)崩潰了，這根本就不是人能夠接受的考驗。

　　在最后一絲清明喪失之前，意識深處的光壁上，經(jīng)卷文字光芒大作，浮動的光織成了一張有些殘破的大網(wǎng)，遮擋在辛歲的意識體上。

　　一些對心神的影響被阻礙，辛歲所能感受到的痛苦驟然緩解，倏地，他覺得自己的意識離開了身體，那片黑暗也亮如白晝。

　　首先能夠看到的，是頭頂好似沒有盡頭的灰白色虛無空間。他只能停在半空，不能到處游走，往下看，就是一塊普通的青石地，和地上自己的身體。

　　這應(yīng)該算是靈魂出竅吧。

　　他停在自己的身體上方，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慘狀，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心里竟然沒什么感覺：

　　下方那具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人形物體，讓他認不出來是自己，于是無從憐憫，仿若路人。

　　說實話，那甚至都不像個人。

　　終于脫離了沒有盡頭的痛苦，辛歲看著意識體上的光網(wǎng)，還是有些后怕。

　　不知道這個黑到家的鬼死考驗，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因為除了地面，其他地方都好似沒個邊際，所以辛歲這次，先是看到極遠處一片黑壓壓的陰云，之后黑影慢慢靠近，才逐漸聽到刺耳的嗡鳴聲。

　　大概是某種蟲群，好家伙，這一片，得有多少蟲子。

　　他忽然有點明白了，看向下方的“肉身”，意識體嘴角抽動了一下。

　　很快，蟲群接近，沒有管半空中的意識體，一股腦兒地盤旋在辛歲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身體上空，接著，俯沖！

　　辛歲只來得及注意到蟲子們怪異的體型和粗長鋒利的口器，下一刻，下方就變成了一塊高速移動的黑霧。

　　蟲子們動作很快，辛歲大約數(shù)了一百只羊，黑霧就如同來時一樣，嗡鳴叫囂著飛走了。

　　那原本純黑色的蟲群，內(nèi)里隱隱有些泛著血紅色。

　　辛歲的“尸體”，已經(jīng)是一具再干凈不過的骷髏，沒有一星半點的衣服、血肉留存，能夠清楚的看到一些碎裂的骨頭。

　　好像是一陣微風(fēng)吹過，所有的蒼白骨頭頃刻瓦解，粉碎，地上空余到處散落的骨粉。

　　辛歲看到這一幕，如遭雷擊，心神大動。

　　許久之后，意識體上的光網(wǎng)消失不見，王守仁眼前的辛歲，舒展了緊皺的眉頭，露出平靜的笑容，睜開了眼睛。

　　先前的青石地上，不知什么時候開出了一朵小花，嬌嫩的花瓣隨風(fēng)輕輕搖擺，只是無人看到。

　　…………

　　辛歲所遇的這第一道關(guān)，名為“身念處”，若有人能觀己身不凈，即觀色身皆是不凈，方能從中解脫。

　　辛歲眼觀自己身體破碎，又遭萬鼠撕咬吞吃，蟲群啃食侵蝕，最終白骨不存，空無一物。

　　他明白了眼、耳、鼻、口、身、意皆不堅固，皆不真實，明悟此色身無可貪著，方才滅除了種種欲心，于是自然從中解脫。

　　這次明悟，對辛歲的心境幫助是巨大的，他對“心”的理解更進一步，脫離了之前自己摸索的淺顯階段，有了再往前走的可能。

　　當然，距離王大人的境界，他還差了好幾座大山。

　　辛歲睜眼，就看到面帶關(guān)切的王守仁，他也松了口氣：王大人看起來沒事，真的太好了。

　　王守仁見辛歲終于醒來，終于放心，緩緩扶起上衫濕透的辛歲，讓他先緩一緩。

　　辛歲回過神來，先問已經(jīng)過了多長時間，王守仁想了一下，說道：

　　“我，大概數(shù)了300多只羊?！?p>　　覺得已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的辛歲，仔細想了想，三百多只羊，也就是，大約五分鐘？

　　原來時間這么短啊，看來意識空間與外界的時間流速并不相同。

　　那你要不要再來一次?。坎涣瞬涣?，實在怕了。

　　王守仁看著辛歲點頭又搖頭，自言自語，有點擔(dān)心辛歲的智商是否受到了影響。

　　好一會兒辛歲才定下神來，先給王守仁粗略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所見所想，著力表達了自己的凄慘情況，然后好奇地問他：

　　“額，王大人，你經(jīng)歷了什么，有沒有同樣感受到絕望？說出來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王守仁有些遲疑，古怪地看著辛歲，小聲說：

　　“我，我就是從大石頭那兒開始，走了五步，就走過來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