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梨花坡上下來了一對男女,那男子帶著青銅鬼面,面具駭然無比,女子容貌傾國傾城,眼睛睜得大大的,撲閃著長長的睫毛,一路上都帶著淺笑。
在梨花坡腳下,有一排又一排的墳頭,那土包面前卻沒有立碑。青銅鬼面的少年翻身下馬,來到了這里后,一步踏得比一步緩慢,越來越沉重,就像是他的心跳。
來到一顆梨樹之下,有一個土堆比其它土堆大一些,其上荒草凄凄,潔白如雪的梨花瓣在微風中飄零,落在這貧窮的墳頭。鬼面少年紀雍停足在這里,蹲在了地上,伸出手輕輕撫摸這墳頭荒草,像是對親人的愛。
“快三年了,爹娘,小雍又回來了。”紀雍低頭咕噥,眼中是思戀、是落寞與孤獨。
夏唯潔這時也沒有再說話,蹲在紀雍身旁,雙手拖著下巴,靜靜地聽著紀雍在那里碎碎念,指著一個又一個的墳頭,如數(shù)家珍。
“那是老村長,以前去他家里玩,老爺爺總會拿出一個梨子,分成一塊塊讓我們這群小孩兒分著吃,我還記得那梨子很甜。”
“那是小妞,小時候我可喜歡她了。那個是虎子,他也喜歡小妞,小妞喜歡和我玩,所以他總是欺負我,有一次我偷偷把他踢到了河里,他就再也不敢去河邊玩了。……”
一個又一個的墳頭,全村一百多人,紀雍對每一個人都記得清清楚楚,就算沒有墓碑,但那墓碑卻記在他的心頭。
其中凄涼,兩年來,紀雍只能自己承受。
梨花坡,據(jù)民間傳聞兩年前發(fā)生了天災,和附近的村子一起消失的無影無蹤,梨花坡化作了一片廢墟,隔壁村子里的人不在了,所有的東西卻還留著。
一年前有華都躲避妖禍而來的一群村民來到了梨花坡,并在這里安居了下來。一年后,雞犬相聞,裊裊炊煙輕飄飄的在山間揚起,民風純樸,阡陌交通。
這日村頭來了兩位人,那女子不似普通人家的姑娘,氣質(zhì)出眾,容貌天人。紀雍踏進了村子,掃目望去,早已不復當年模樣,那兒時的記憶還是漸行漸遠了。
當?shù)匦掳徇w后選出的村長來了,是一位中年人,在他身后跟著一位十六歲左右的少年,正偷偷摸摸的打量著他心中的仙子,眼中的愛慕之色不加掩飾。夏唯潔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眼看過去,少年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在這一刻,他覺得上天是眷顧自己的。
村長初始看到紀雍的樣子,心里不禁嚇了一跳,但也知道這樣不禮貌,定了定神問道:“客從遠方來,不知要往哪里去?”
“小子離家兩年有余,而今歸家鄉(xiāng),不想已是物是人非。”紀雍真心感嘆,行了一禮,“懇請村長讓我留下?!?p> 村長沉吟不語,他身后的少年焦急地拉了拉他的衣角,連忙地點頭,示意自家爹趕快答應(yīng)。
三天之后,在紀雍原來家的廢墟之上,一個簡陋的屋子搭建起來,亂石排起來當作墻,換了房領(lǐng),用薄塊的石板做屋頂,院子里的土都被翻新。紀雍本想去附近的集市上買些菜秧子種,豈料夏唯潔竟不知哪里找了一株株花給種了進去。
一天后,奇思妙想又拉著紀雍去了一趟河邊,當著紀雍的面一把將一株大柳樹給生生的連根拔起,摔在地上得意的揚了揚腦袋,“把它栽種在大門口?!?p> 紀雍低聲罵了一句“悍婦”,剛扛起柳樹,便察覺到身后有一道充滿煞氣的眼神,紀雍心道不好,立即撒腿就跑。
整個村子的人都看到了,那新來的村民紀雍和他的妻子在大街上打鬧著,而讓他們難以接受的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兩人打情罵俏,而是他們在打情罵俏的同時,你扛一根柳樹算怎么一回事?
前幾天,紀雍兩人吃住都在附近的小鎮(zhèn)上,后來房子修補好了,兩人也在家里生火了。夏唯潔腦子一片白板,對于做飯是何物當然絲毫不會,因此這伙食也是紀雍一手操辦的。
在兩人吃飯的時候總能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紀雍心頭有些不悅,而夏唯潔則表現(xiàn)的毫不在意。紀雍心里不高興是因為,那個名叫林還的年輕人,一直盯著夏唯潔看??隙ú粦押靡狻<o雍心里道。
飯后紀雍又來到了后院,那里有一個屋棚,其下是高爐,這是紀雍父親工作的地方,那里曾有個鐵塔一般的身影,在火爐下汗水都是金黃色的,揮著鐵錘,為鄉(xiāng)親們修鑄鐵鍬、菜刀。
這一天梨花坡里第一家打鐵鋪子開爐了,村里的那些漢子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提著家里的缺口菜刀來到紀雍家里,前院的夏唯潔負責收取,后院的紀雍則熱火朝天的開始了鑄鐵事業(yè)。
三天后,紀雍謝絕所有的客人,只和夏唯潔在家中,這一頓飯非常的豐盛,夏唯潔一臉心疼地嘟嘴道:“這頓飯把三天里掙得錢都花光了。”說著杵著筷子,竟有些不忍心下筷。
紀雍苦笑,這三天夏唯潔簡直成了一個小財迷,把所有賺來銅錢都一枚一枚地藏在床底,就連紀雍也找不到。
“放心吧,王僧辯給足了銀兩,怎么也夠用了。”相比三天之前,紀雍身體終于不再是瘦削,微微有了著肌肉,只是黑袍籠罩下看不出來而已?!敖裉焓俏沂龤q生日,當然要吃好點?!?p> 聽了這話,夏唯潔心里才微微好受一些,可能因為越來越把自己當成女主人,依然賭氣道:“再多錢也要節(jié)省著過日子啊?!闭f完一邊吃著菜一邊道,“才十三歲啊,真是小人兒?!?p> 紀雍剛想爭辯,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兩位輕騎兵。兩人單膝跪地,手中捧著一長條形匣子,高聲道:“紀仙長,陳將軍答應(yīng)之物已到。”
紀雍趕忙走了過去,打開匣子,里面正是一柄古樸的長劍,劍身通透猶如寒霜,其上光華流轉(zhuǎn),不像其他兵器一般充滿了殺氣,而是如夏日中的一截山泉,使人甘之若醴。
夏唯潔打量著這柄劍,只見劍身后端,有兩個銘文“浣溪”,不知道這樣一柄劍怎就值一座城池了?便出言問道:“這柄浣溪什么來頭?”
紀雍屈指輕彈劍身,只見其上的亮光猶如水紋一般散開,陽光之下反射在陰影里的亮光竟道道游動,像是水面一般。兩位輕騎兵面面相覷,竟不知道自己所護送的是這樣的寶物。
“你聽過那位詩劍雙絕的謫仙麼?”紀雍自問自答,“這柄浣溪便是謫仙蘇幕遮年輕時的佩劍,自其悟得一式劍招臨江仙而登通玄時,才放下了手中劍,換作了心中劍。當年謫仙一劍分江之后,浣溪便留在了江陵,后來陳霸先攻破江陵,搶了一個大世族的寶物,這才落在陳霸先手中?!?p> 回家后的這十天來,紀雍便沒有再去修煉,就連什么關(guān)于武功劍術(shù)的都沒有碰,不僅是時間忙不過來,更有的便是等待傷勢完全好了之后,等這柄浣溪。希望能通過浣溪悟得那冥冥中的謫仙劍道,就算不能一步登天,卻也能幫助他感受更高層的劍道,或許能對丹田的封印有效果。
那封印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卻讓他無論如何也掙不破,明明看起來很容易的,卻總感覺差了點什么。
還有便是手中截取的一段余暉,西乘老鬼那一劍余暉雖說粗糙無比,卻也有了通玄境的氣象,比起謫仙的劍意,相對來說比較簡單。
那一戰(zhàn)后,紀雍也順勢走到了第一境洗塵的最后一步,洗塵九次,離圓滿也不遠了。只要圓滿后,就能進行換血,正式踏入第二境蛻凡!
接下去的一個多月,紀雍一直抱著浣溪,看著手掌。也有時在鑄鐵,這段時間里他不再只是修鑄那些家用和農(nóng)用的工具,更有在嘗試著鑄劍,感悟成劍之理。但這其間,他沒有使用扶風劍,甚至在嘗試著忘記,忘記扶風劍意。
四月梨花落,春雨細綿綿。
紀雍來到一個人跑到梨花坡上,坐在一顆樹下,就這么盯著一瓣又一瓣的梨花瓣從花上凋落,飄飄然垂下,在空中雨滴打落,覆在地面上、草叢中。
越來越多的花瓣落下,紀雍的雙眼也變換得越快,最后眼中的精光消失不見,竟目光呆滯的盯著一處。在那一刻,體內(nèi)長生真經(jīng)再與固定軌跡,充斥在身體里的每一個角落,他此刻像是消失在了原地,融入的卻是整片天地。
家中的夏唯潔突然面色一白,瘋狂地奔向梨花坡,來到紀雍身前,而她感覺到,對方雖在面前,卻仿佛遠在天邊,模糊難以琢磨。
而就在下一刻,紀雍的氣息又突然回轉(zhuǎn),眼中的瞳孔也在緩緩聚焦,聲音沙啞著道:“這是過了多少年了?”
夏唯潔愕然無比,像看怪物一樣看這紀雍,“才不到一刻鐘啊。”
紀雍心神恍惚,望著雨水打下的梨花,很久才回過神來。過了一會兒,苦澀地道:“我夢到了自己化作了一只蝴蝶,掠過了千山萬水,度過了無盡海域,到達了海外四州,恍惚之間也有了十年之久。”
夏唯潔聽到了這些話目瞪口呆,驚道:“怎么可能?”紀雍愈加苦澀,“我在夢中幾乎相信了自己就是一只蝴蝶,就像我相信自己是個人一樣。夢里化蝴蝶十年,還是夢里化人十三年?”
紀雍眼神迷茫了,那十年里,化作蝴蝶的他看到了一位謫仙在江上揮出一劍,看到一位豐神如玉的男子踏入東海龍宮,看到一位麻衣劍仙在烽火山上舞劍,也看到血衣男子上白龍寺,曾看到長平城中一位白衣僧人西去降魔……
看盡風流人物,就像夢一場。
夏唯潔仔細聽著紀雍所說的這“十年”的所遇所見之事,在凡人看來完全就是天方夜譚,哪有人一個恍惚間,靈魂便經(jīng)歷了十年之久?但夏唯潔突然想到了伊傾城曾說過的一個故事,周莊化蝴。
“周莊化蝴?”紀雍疑惑,難道也有人經(jīng)歷了與自己一樣的奇怪事嗎?
“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何為夢何為真,還是說都是夢,都是真?佛經(jīng)里也說過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確立了全為幻,既然夢幻泡影,又何必去糾結(jié)夢和真呢?”
紀雍望著梨花雨,半響沒有說話,又轉(zhuǎn)頭望著坡腳下的一排排整齊的墳頭。
最后卻放聲大笑,“唯取一真!”
轟然一聲炸響,天庭紫府之中清流淳淳,丹田中紫金色鋒利,后者終于是沖破了丹田中的最后一層阻礙。
隨即兩者同屬長生真氣只是表現(xiàn)不同的兩股真氣相合于胸口絳宮,而后化作一片混沌,紫金色褪色,只留一片透明無色的清氣,點點星光是碎劍,上行天庭紫府,下行丹田氣海,最后相合與心間絳宮,此為一周天。
夏唯潔從對方身上所窺得的氣機愣愣著,而后喃喃道:“太清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