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臉的青衣內侍被問得一愣,眼里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
“稟殿下,奴才綰衣。”
“綰衣?哪個綰?”鳳還朝像是來了興致,隨口就道,“珠玉之琬,或是‘晚來風急’那個晚?孤曾聽哥哥,念過這個詩。”
綰衣猶豫一瞬,還是道,“稟殿下,奴才的綰是綰發(fā)之綰。”
“咦?!?p> 鳳還朝小小驚呼了一聲,道,“怎么用的這個字?”
她讓青桐徹底拿開紗簾,認認真真打量著這個跪伏于青石路上,形態(tài)卑微的小小少年幾眼,忍不住笑道,“你這個字,不好?!?p> 綰衣下意識便抬眼問了聲,“哪里不好?”
兀的對上一雙清亮雙眸,圓漉清澈,好似里頭盛著一汪湖泊,有月色投落光華,輕輕淺淺,霧一樣的朦朧好看。
只見她漆發(fā)垂落兩頰,箍著鳳紋銀環(huán),一張小圓臉兒,是個貌似溫良和善的小團子。
此時她正一眨不眨的瞅著他,臉上神情半是天真,半是頑劣,帶著孩子氣的好奇,以及公主殿下的驕縱。
綰衣望著望著,不及表露驚愕,就聽見頭頂橫劈來一句“放肆!”
卻是青桐上前一步,橫眉冷對,立目斥道,“哪個管事帶的,這般不懂規(guī)矩,殿下有問,不答便已是戴罪,竟敢出言問詢,還敢直視殿下,如此冒犯,令拉去內刑司,除去奴籍,關入暗牢……”
那幾個管事紛紛跪拜,稱呼有罪,并心里暗恨怎么就推了這么個沒見識的東西出來回話,要是還朝殿下一不高興,牽連上自己,那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收到四周惡意滿滿的眼神,綰衣趕緊垂了眼,隱在袖里的手緊攥。
鳳還朝望著就忍不住一笑,這才朝旁邊走來的幾位執(zhí)杖內侍擺擺手,“沒事沒事,青桐桐,他也是無心?!?p> 綰衣低垂的眼睫一顫。
“殿下?!鼻嗤┌櫭?,湊近了步攆青紗道,“如此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者,殿下應懲戒他一番,才好不叫余下的宮人再犯?!?p> 底下跪著的宮人一聽青桐這話,全都顫顫兢兢,雖然未降罰在自己身上,可也一個個臉色蒼白,恨不得把頭杵進地里去。
鳳還朝望著那身形未動分毫的小少年,眨了眨眼睛,笑道,“孤既說過他無心,便罷了,再者今日,孤心情甚好,見哥哥才是正經,他一個小內侍,想是進宮不久,再教導幾日,也就懂規(guī)矩了?!?p> 倒是難得的好脾氣。
青桐點頭稱遵。
鳳鸞起駕,眾人盡皆跪伏恭送,都是心口一松,不由得在心底感謝太子殿下的到來,拯救了他們于水火。
只是步攆出去沒幾步,就聽一道輕飄飄的軟糯稚音自青紗帳中傳出。
“這個綰衣,合孤眼緣,青桐桐,你稍待去內務司,說一聲,不論他之前,是鳳宮里,哪殿主子的人,孤都要了,有異議的,讓她來找孤。”
不說其他人才松懈的心神又提到了嗓子眼兒,就是匍匐在石板路的綰衣都渾身一僵,那張低垂的卑謙的白凈娃娃臉微有顫動。
他瞳孔收縮,雖然維持著拜服恭送的姿態(tài),不發(fā)一語,可低垂著的眼睛里卻慢慢溢出絲絲縷縷的猩紅。
“小人謝公主殿下恩典,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p> 恩出于上,無論是賞是罰,都需叩拜謝恩。
綰衣聲音平靜,不卑不亢聽不出喜怒,頗有幾分云淡風輕的意味,不顯諂媚,反倒是有些不同于尋?;氯说那宓暽?。
“殿下不可,這般卑賤之人,怎受得起殿下賜的福分,還是上報娘娘,查明身份之后再言其他,這般才穩(wěn)妥些?!?p> 青桐瞅都不瞅綰衣一眼,而是苦口婆心的跟鳳還朝講道理。
她現(xiàn)在簡直肝疼,對自家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鬧騰主子也是沒法子了。
可鳳還朝卻是心意已決,任性的撥弄著自己嫩白指尖,笑嘻嘻道,“青桐桐,孤就是想要他,孤準備親自,教導他規(guī)矩。就這樣定了,先見哥哥要緊?!?p> 她言語天真,像是看見什么有趣的物什要拿過來手里把玩一般,聲音里流露出來的歡喜雀躍清晰可聞。
青桐心下詫異,往青紗里頭望了一眼,可紗幕重重,愣是看不真切自家小殿下的神色,只好無奈道,“遵”。
步攆遠去之后,幾位主事起身后紛紛皺著眉頭,望向這跪伏在地說不上該喜還是該憂的青衣小內侍,臉色變換,難辨其意。
而其余的宮婢內侍更是議論不已。
他們看著慢慢站起身的綰衣,都是或同情或羨艷更有幾分落井下石的譏諷之色。
“那不是北苑出來的下賤骨頭么?怎地就得了還朝殿下的眼了?”
“還能怎樣,不就是污泥沼里找打發(fā),不甘心唄,北苑里頭住著的哪個不想過得好一些,最近內務司這位新上任的秋公公,知道吧?”
“自然知道,手黑著呢。”
“咱們這位秋公公豈止手黑,也夠膽,不知道與北苑里頭的哪位主子搭了線,想的這個法子,將這小內侍的名字,記上了隨祭祀大典的隊伍一同出宮的宮人名錄之中,去鳳陵城外的青郊陪祭,好在返程時能帶些家鄉(xiāng)物什回宮,以作念想,可惜了,被還朝殿下截了去,怕是再也回不去北苑了。”
“可是胡說了,北苑里住著的那叫哪門子的主子?誰的主子?!這里可是鳳朝鳳宮,還當是那四個臣國的井底不成!”
“也是活該,以下犯上的罪名,有哪個能落著好的,不過,還朝殿下竟要親自教導他規(guī)矩,清華殿雖俸厚活輕,可一旦犯錯,鳳后娘娘必定會重罰,莫說以往,就前一陣還有個被罰去了浣衣司的,令旨是要洗夠十年的衣裳,嘖,這么想想,還不如去內刑司走一遭呢。”
“還有那還朝殿下的貼身女官,青桐,那可是清華殿的一殿掌宮,俸祿都是走前朝登記造冊的,為人冷情不算,還把規(guī)矩看得死嚴!”
“就是吶,咱們的這位公主殿下啊,年紀雖小,可捉弄人的花樣總不重樣,唉,可惜了,那位北苑出來的內侍,怕是以后沒安生日子過啰,也不知道到頭來是去浣衣司還是車馬司,要再嚴重一點,進了蛇牢水獄,那就慘咯!”
卻是幸災樂禍口吻,一派事不關己的惋惜模樣。
……
耳邊嘈嘈切切,很是擾人。
但綰衣好像聽不到看不到,只立在原地,低眉斂目,規(guī)規(guī)矩矩的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青石路盡頭,轉彎時,鳳攆邊的青桐忽地轉頭望了一眼。
綰衣似是有感,抬臉回望。
那張不諳世俗的娃娃臉,本該麻木順從,卻在望向她時微微一笑,笑意清朗,疏闊莫名。
青桐的心一顫,一時之間竟有避之不及的恐慌感。
再看一眼,綰衣已經垂過了臉去,一派恭敬安然的樣子,好似剛剛的一切只是她的錯覺。
-
清華殿。
該殿位于鳳宮正西方,說是殿,其實是一片相連宮苑的建筑群。
分正殿、內殿、外殿、偏殿、側苑、后苑等,由于這一域的林木花草最多也最奇異,在鳳還朝周歲宴時,鳳帝特意劃出來給鳳還朝玩樂修養(yǎng)的。
又因為寢殿是先帝曾存放古老典籍的地方,取書馥清華之意,所以也稱——清華殿。
如今,鳳還朝就是這殿里頭唯一的正經主子。
此時,清華殿各色奇花異草緲緲中,十三歲的少年金冠錦衣,腰佩玉玨勾劍,面龐俊逸,年紀雖小,可身上那股子貴氣清和的皇家氣質卻是由內而外,恍若天成。
他此刻正坐在殿外的望風亭中,利落把玩著手中的骨瓷杯盞,不時望向琉璃瓦下的青石路盡頭。
翹首以盼。
正是當朝太子殿下,鳳當歸。
“小何子你著人再去看看,鳳攆怎地還沒到,方才不是就說已經往這邊走了么?”
他身旁立著一位云青衣袍的少年內侍,面目清秀,手里抱著幾卷墨藍書冊,聽見鳳當歸問,俯身笑道,“殿下莫急,公主殿下的鳳攆才走了不至一刻鐘,算算時辰,快了?!?p> 鳳當歸點點頭,繼續(xù)心不在焉的轉著骨瓷盞。
鳳還朝到時,鳳當歸已經站在石亭臺階下等候,金冠束發(fā),形態(tài)挺拔,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專注著喚她的乳名。
“如如?!?p> 青桐帶著身后一眾宮婢內侍紛紛跪伏,面色恭敬,“太子殿下尊安?!?p> “免罷?!?p> 風當歸一抬手,笑著走近。
“謝太子殿下。”眾人起身。
步攆上,鳳還朝一早跳了下來,幾步并一步的奔過來,一個往前撲到已經走近蹲下來的鳳當歸懷里。
“哥哥可算來了!”
鳳當歸揉揉她細碎秀發(fā)的腦袋,“等著急了罷,說說看,這幾日是更想我呀還是更想我?guī)淼母恻c?”
“那當然是……更想糕點啦!嘻嘻!”
鳳還朝眨巴著眼睛,笑得一臉的沒心沒肺。
“你個鬼靈精!”
鳳當歸哭笑不得,抱著她一同落座于亭子里,沒讓小何子上前,而是自己動手把食盒擺開。
五花八色,樣子好看,都是時下最新鮮的果脯蜜餞,糖糕栗子。
“你看看,可是你最愛吃的?”
“是是是,都是!”
鳳還朝笑著摟他脖子,只顧著與他鬧,并沒有看桌上樣子擺的精細的食盒。
鳳當歸身后,小何子對著青桐頷首,笑與她一同出了亭子。
兩人一同放下望風亭垂掛的天青遮風簾子后,就與其他宮人一同等在石亭外,把里面的聲響隔絕。
這擋風簾是鳳帝特意讓人找來的,由四臣國之一——北覚國,進貢的上好料子制成,最是避風,又浸泡了九日九夜的安神草汁,一旦垂落,自成空間,點上香,就是極好的安神養(yǎng)身之所。
平日間,這里也算是鳳還朝最愛來的地方之一。
此刻石亭里,鳳還朝才吃了一口梅花糯米糖糕就窩在鳳當歸頸口鬧騰,口齒含糊不清道,“我還準備今晚上,偷溜去東宮,看哥哥呢,都怪青桐桐,一直攔著我?!?p> “你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身子不好也不消停,風寒才愈就想著去東宮玩呢?”
鳳當歸掂了掂懷里的小青團子,不由得笑了,“幾日沒見,如如又重了,最近吃的什么呀?”
他習武日久,抱起自家胞妹雖不覺吃力,可方才她奔過來他接住時差點沒跌一個踉蹌,幸好他及時回力,才不至于往后摔倒。
什么叫又重了?
鳳還朝臉一黑,立即就瞪了鳳當歸一眼,一邊嘟囔著不服氣,一邊還認真的掰著白嫩嫩的小指頭數道,“薏棗粥,茯苓酥,糯米蓮子糕,蜂糖蜜餞……”
小青團子端著軟嘟嘟的小圓臉兒,偶爾笑起來頰邊梨渦淺淺,一派認真的樣子,實在是可愛的不得了。
鳳當歸看著懷中小人兒的笑容,連日來心中積郁的苦悶一掃而空。
“好了好了,再數下去天都要黑了?!?p> 他捏捏扒拉在自己懷里的鳳還朝的小鼻子,溫聲詢問道,“吃這么多的甜食也不怕牙掉光了,最近我不在,沒人守著,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吶?”
鳳還朝眨了眨那雙極具欺騙性的靈動眼睛,一本正經的說著瞎話,“才沒有呢!哥哥你沒看見,我最近,可乖可乖了,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的,不信,你問青桐桐。”
“真的?”
鳳當歸揚眉,語氣里滿滿都是不敢相信的懷疑。
“當然是真的!”
鳳還朝氣惱,重重掐了他手臂一下,無奈人小力氣也小,他半點反應沒有。
她氣極,直接低頭挽起鳳當歸袖子,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留下滿臉的口水才樂呵呵的爬下來。
她還故作兇惡的威脅,“不準擦!”
鳳當歸收了伸在半空的寬袖,哭笑不得。
再說了會兒話,兩人就出了望風亭,青桐和小何子跟隨在側,一個垂首提著食盒,一個就捧著那幾本墨藍書冊。
鳳當歸牽著自家胞妹的小手進了清華殿正殿,一路賠禮道歉。
“好好好,我不擦,是我錯了,我不該不相信如如的,如如就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哥哥這一次好不好?”
“就這一次吶!”
“是是是,就這一次。”
“那要是哥哥,再犯怎么辦?”
“但憑如如處置。”
“不準反悔,反悔的人就……學馬叫?!?p> “好,都聽如如的?!?p> “那才對嘛!”
鳳還朝偏頭哼了一聲,頗有幾分欣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