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體純對撤退隊伍的速度十分不滿意，過去闖軍行軍，一天走上百里也是正常的，可現(xiàn)在一整天過去了，隊伍連四十里的路都沒走完。對于一支帶著老百姓的隊伍來說，其實這個速度已經(jīng)很不錯了，很多人都因此掉了隊，劉體純也只能讓跟不上的人自生自滅。過去他們是被朝廷圍剿的流寇，管好自己的性命就行了，可是現(xiàn)在他們是半個國家的官府，就背上了更多的責(zé)任。
孟喬芳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劉體純的虛弱，大批的百姓限制了順軍的行動，于是他改變了戰(zhàn)術(shù)，派出小隊游騎分散襲擾，捕殺掉隊人員，大大地拖慢了順軍的速度。孟喬芳深知，以他一軍之力想殲滅劉體純部是做不到的，但是他只要拖延足夠多的時間，石廷柱、孔有德、耿仲明的隊伍就會趕到，到那時，被前后夾擊的劉體純勢必全軍覆沒。
楊慶榮是潞安城外的一個農(nóng)民，他是潞安的老土著了，從萬歷年間起，他們家就是沈王府的佃農(nóng)。半年前順軍攻克潞安，殺沈王，原屬于王府的土地除了改作軍屯的以外全都直接歸佃農(nóng)所有，著實讓他欣喜若狂了好久，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光景，清軍便來了。
一提起清軍，楊慶榮便覺得汗毛倒豎。兩年前，清軍與潞安擦肩而過，洗劫了直隸的廣平與河南的彰德。楊慶榮母親的娘家便在廣平，兵禍之后，母親也曾讓他去探訪舅舅們的消息，可是他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母親娘家附近的村鎮(zhèn)已經(jīng)被殺掠一空，除了殘垣斷壁，就是被野狗和烏鴉啃食得殘缺不全的腐尸。盡管時隔兩年，這恐怖的景象還是時時出現(xiàn)在楊慶榮的噩夢之中。
因此，這一次一聽說清兵到來的消息，他的父母便叫孩子們跟隨官兵一起逃走。楊慶榮勸父母一起走，可父母非要留下看守好不容易得來的田地，說什么也不肯走，無奈之下，楊慶榮和弟弟妹妹只好與父母灑淚分別，踏上了漫漫逃亡之路。
楊慶榮推著一輛獨輪車，一側(cè)坐著他懷著身孕的妻子，一側(cè)坐著他的兩個兒子，弟弟妹妹步行跟在身后，弟弟楊慶業(yè)挑著一副擔(dān)子，妹妹楊三妹背著個大筐，里面裝著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一點財產(chǎn)和路上吃的食物。盡管十分疲累，但是楊慶榮一家還是咬牙跟著隊伍，順軍只能盡量保護大隊人群，不可能停下來等掉隊的人，而一旦離開了隊伍，等待著他們的就是如狼似虎的清軍騎兵。
但是現(xiàn)在，隊伍里面也不一定安全了，清軍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開始向難民隊伍放銃放箭，順軍盡管也用遠程武器還擊，卻無法驅(qū)離他們，顯然他們很快就會發(fā)起攻擊，而劉體純的主力還在隊伍后面，根本顧不上這邊。
難民們都感到事情不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隊伍越來越亂，一旁的順軍也維持不住秩序了。順軍軍官們見軍隊和老百姓混在一起，根本沒法應(yīng)對清軍的攻擊，急忙讓士兵們離開難民，在路邊整隊。順軍的隊伍剛一列成，清軍的攻擊便開始了。薄薄的戰(zhàn)線根本擋不住清軍的騎兵沖鋒，轉(zhuǎn)眼之間就被撕開了幾個口子。
楊慶榮連回頭招呼弟弟妹妹都顧不上了，推著獨輪車撒腿狂奔，把好幾個人都撞倒在地。辮子兵近在咫尺，連他們新剃的頭皮上的青茬都能看見，所有人的恐懼都到了極點?？┼庖宦?，楊慶榮的車輪磕在了一塊石頭上，連人帶車翻倒在地，四個人摔作一團。
楊慶業(yè)把擔(dān)子一扔，沖上來攙扶哥嫂，楊慶榮一個胳肢窩一個夾起兩個孩子，楊慶業(yè)正要去拉被壓在車底下的嫂子，忽然一支長箭破空而來，從他的前胸透到后背。
楊慶榮嚇得呆了，妻子忍著痛大叫：“跑??！孩子?。∨馨?！”還不等楊慶榮反應(yīng)過來，他就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而去，只剩下做父親的本能讓他死死夾著兩個哇哇大哭的兒子。
楊慶榮被推到了路邊，摔倒在地，他掙扎著爬起，拉著孩子還想再跑，兩名清軍已經(jīng)追上來了。楊慶榮的腿一下子軟了，躺倒在地，把兩個兒子壓在身下。一名清兵舉起了染血的長刀，卻突然停住了。楊慶榮認出了這張臉，雖然發(fā)型改變了，但是兩年的時光并沒有讓這個年輕人的相貌有太大的變化。這名清兵正是他的表弟四虎，兩年前在清軍的兵鋒過后，下落不明。如果是在別的場合碰見，楊慶榮必然是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是現(xiàn)在，他只剩下了劇烈的顫抖。四虎的刀舉在半空，也是震驚得一動不動，旁邊的那名老兵罵了一聲，一把推開四虎，舉刀來殺楊慶榮。
“嗚”的一聲，一根短矛挾著勁風(fēng)飛來，貫穿了那名清兵的頭顱。一名順軍騎士飛馬趕來，還不等楊慶榮反應(yīng)過來，四虎的頭顱已經(jīng)飛了出去。楊慶榮待在那里發(fā)愣，依然死死護著兩個孩子，大腦一片空白。
郭升隨手救了楊慶榮的性命，他對于這一仗其實完全不能理解。郭升也算是明軍將領(lǐng)中比較有節(jié)操的，兩年前清軍入關(guān)劫掠，他也襲擊過小股清軍，解救了一些百姓。但是這種帶著幾萬難民一起撤退的事情，他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在他看來，這是只能在史書中甚至戲臺上才能出現(xiàn)的事情，孫明翼、師心知這樣的讀書人也就罷了，劉體純、劉汝魁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將怎么也會如此迂腐？但他是個純粹的軍人，既然上級的命令下來了，那么能理解要執(zhí)行，不能理解也要執(zhí)行。在郭升的組織下，順軍士兵們從難民隊伍中脫離出來，整隊向清軍反擊。郭升部下有不少人都是之前劉忠在潞安本地補充的新兵，郭升本來認為他們不可靠，只讓他們?nèi)ゾS持難民的秩序。沒想到真打起來，這些潞安本地人組成的軍隊比郭升麾下的前明軍要拼命得多，甚至在清軍騎兵沖來時正面迎上，寧肯被撞得筋斷骨折也要捅上一刀一槍。畢竟身后就是他們的家鄉(xiāng)父老，甚至父母妻兒，人被逼到這個份上，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清軍終于退下去了，留下了滿地的死人和將死的人，眾百姓呼天搶地，尋子覓爺，可是這當(dāng)口哪里耽誤得起時間，周祚鼎、呂弼周、王皇極、武愫等文官使勁渾身解數(shù)，催促百姓趕快前進。有的傷員比較幸運，能被裝到車上，有的就只能被扔在路邊或者給個痛快。生離死別，正是這個時代的常態(tài)，拭去身上親人的血跡，難民隊伍又在哭聲中開始向前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