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一輪半弦月掛在樹梢頭。
梁有才動作輕巧地走出了廂房。
期間，除了江家院落旁的桑樹上，有鳥兒聽見動靜，咪咕地叫了兩聲，周遭一片寂靜。
江嘉豫站在庭院中央，沐浴著溫和的月光，如月下現在。
“先生遲了！”
梁有才向來不是什么守時之人，對于眼前像下凡地仙童一般的漂亮男娃兒，他頗有幾分不為美色所惑的嫌棄。
撇了撇嘴，“約這么個時間，鮮有人說正經事兒！”
江嘉豫皺著眉頭，哪怕梁有才真有大才，她敬佩對方的品德，但也實在討厭他這副我行我素的脾性。
“我猜先生到來，是駱家哥哥相邀給我啟蒙的?！?p> 梁有才知道眼前的小童聰慧，本也沒想瞞著對方，順勢點了點頭。
隔著百里路，駱季禮坐在馬上飛馳，腦海里還在琢磨自家小孩看到梁先生，被逼著識字讀書打手板哭唧唧的模樣。
當然，心里有另外一道聲音告訴駱季禮，江嘉豫是不可能哭的，那個小破孩若是不想讀書，會有一百種方法趕跑先生。
駱季禮猜的很對，江嘉豫此時的腦海里正有一百零一種方法有待實施。
苦讀，那是不可能的！
想做成一件事情不容易，想搞砸一件事情，辦法不要太多呢！
梁有才看到江嘉豫黑白分明的眼眸滴溜溜地轉動著，連忙防備著跳后一步。
“嘿，我老胳膊老腿了，你可不許對我使壞?！?p> 說著，還不忘抬了抬下巴，“你不想我當你先生，又怎知我想教你這樣的學生！”
江嘉豫“哼”了一聲，“我天生聰慧，但凡是愛才的先生，都不會放過我這樣的學生的。梁先生救人無數是大功德，但我偏偏不想要的就是大功德。”
江嘉豫從來沒有忘記，在來這里這前，她垂簾聽政，哪怕兢兢業(yè)業(yè)，賑災免稅開恩科，一樣也沒拉下，可還是落了個貪戀權勢的壞名聲。
更不用說有心人編排的那些緋色段子，什么主動要求容貌俊俏的羅小將軍成為入幕之賓，什么和丞相大人誕下一女，藏于宮中，這些流言讓她在民間留下了不少罵聲。
如果功德換來的是辱罵，她為什么要吃人間之苦換世間恩德，舒舒服服不好嘛！
看著小童突如其來戾氣，梁有才有些奇怪。
“不想讀書就不讀吧！但人活一世，總該合自己的心意才是！”
江嘉豫挑了挑眉毛，等著梁有才繼續(xù)往下編。
想著對方再聰明，也不過是個不滿六歲的孩童，梁有才隨手從門邊抽過一塊木板，示意江嘉豫坐下。
“都起來了，再回去怕也睡不著，不如陪我嘮嗑吧！年紀大了，能說話的人倒是越來越少！”
江嘉豫撇了撇嘴，似梁有才這般一個心眼能抵得上別人十個的，能搭上他的話的人確實不多。
“今日公堂上，看著那些老百姓見我納頭便拜，是不是覺著我很得意？”
江嘉豫回道，“先生博愛，他們不過是記得先生恩情。是先生先付出的，先生當得起?！?p> 梁有才嘆氣道，“你倒是猜錯了，我年輕的時候倒是和你有幾分相像，功德什么的，我怎么會在意。我一直都覺著自己是天選之人。他人生死，我也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的！”
江嘉豫有些訝異，她仔細看向梁有才的面龐，想要從中發(fā)現一絲一毫說謊的痕跡。
觀察了半天，卻并無收獲。
梁有才，“小鬼頭，你以為我會騙你！”
江嘉豫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梁有才道，“若是別人，我會告訴他我少年立志，要為這天下蒼生做一點事情，而后無論學道還是做其他事情，都以百姓為先。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很高尚！”
江嘉豫搖了搖腦袋，“先生不說，才是真正的高尚！哪里有做了好事到處宣揚的，若是我，定要擺出高人的姿態(tài)，而后讓六子扮演受恩之人的角色，從旁夸贊。”
梁有才笑了，“這才是小道！擺姿態(tài)，是因為你在乎！你可知道我當年救人無數，后來為何掩去了道人的身份！不再顯露于人前?！?p> 江嘉豫指著梁有才道，“十有八九是道號太過難聽！”
梁有才想生氣，卻又覺著無從可氣。反而站起來，擺出飄飄欲仙的姿態(tài)，“貧道道號七絕散人！哪里難聽！”
江嘉豫問道，“又是哪七絕！”
梁有才不肯說，反而直言道，“他們都說那年大旱，我以道士身份活人無數，卻不知，那年我還有個身份，賑糧官！”
話題在一瞬間變得沉重。
江嘉豫知道梁有才的過去必然有很多值的一說的故事，但卻沒有想到一果一因，竟然環(huán)環(huán)相扣。
寂寥的夜色中，只有梁有才落寞的聲音在江嘉豫的耳邊響起，“那年我初入仕途，一心想要封侯拜相，我結交人脈為我所用，也算如魚得水，好不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長，大旱來的比往年還要早半月，我任賑糧官，可是哪怕是兩浙之地，魚米之鄉(xiāng)，我也沒有想到貪腐會如此嚴重，十庫九空。除了一身血肉，我著實不知該用什么去救活那些百姓?！?p> 江嘉豫道，“糧倉盡空，不是先生的錯！”
梁有才道，“雖不是我的錯，但其中亦有我之過。做了這個官，就要擔得起這件事兒，可我從入官場，就未履行過查糧之責。我總以為升官才是正道！卻不知一時疏忽害了一方百姓?！?p> 梁有才的內疚，江嘉豫有些許理解，回想當日，她也曾下達過錯誤的命令。
“所以先生在于大人身旁做師爺，是為了放縱余生！”江嘉豫問道，
梁有才道，“狗屁。要不是喝醉了酒不小心掉進湖里，又不小心被于清救了，我才懶得上趕著伺候那個顧臉不顧腚的家伙。”
江嘉豫噗嗤一笑，顧臉不顧腚，可不是嘛！于清好做官。
梁有才聽到清脆的笑聲，也跟著一笑?！安贿^是些許舊事，怎么困得住我。旱災過后，我就掛官而去，這天下不當官了還有太多好玩的、好吃的，你若想聽我一一說來，就得拜我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