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豪雨,濟陰地界的酷熱也降了幾分。
一位身著青衫的老者,和一名年青的仆人在山間趕路。
老者圓臉,年過半百,滿頭的華發(fā),腆著漸成氣候的將軍肚在山間走,自然是氣喘吁吁,于是紅潤的面色更加紅潤。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活泛眼神,也變得比平日里黯淡了幾分,老者的心情當然也不怎么美麗。
“先生,要不歇會?”仆人見老者辛苦,小意地問道。
“不用!”老者氣呼呼道,順勢抱怨起來:“胡孔明忒不象話,沒事收什么弟子?要收就收吧,說的到伏牛岡看看便回,好與老夫繼續(xù)探討書道,卻逾了三日未歸,也不差人送個信,害老夫從高平來尋他?!?p> 仆人輕笑搖頭,自己這主人脾氣本來是極好的,卻有幾分孩童的心性,做事隨心所欲,碰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那勁頭,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主人好書道,胡孔明乃是書道名家,前番兩人在山陽王家相逢,一番交流,彼此引以知己,成了對忘年交。胡昭到濟陰考察弟子,主人便是老大不舍,但衣冠孝子名聲在外,主人不好從中作便,只是千叮萬囑讓胡昭早日歸來。逾了三日未歸,主人心里便跟貓抓似的,火急火燎地往伏牛岡跑。
仆人心道收弟子這種事情不是兒戲,東家必然是殷勤招待,若然成事,出于禮數(shù),胡昭也很難轉(zhuǎn)身就走,少不了盤桓數(shù)日,只是這些主人都不聽,做仆人的也不好多勸。
見老者滿頭大汗,仆人問道:“先生要不要喝點水?”
“不要!按那些農(nóng)夫所說,快到了,待找到胡孔明,定要他端茶賠禮?!?p> 仆人啞然失笑,心道待你見到胡先生,怕是三兩句便又扯到書道上面,哪還顧得上賠禮?這都快六十歲的老爺子,卻仍保有赤子之心,倒也難得。仆人跟隨主人已久,順著老者的話道:“還得請胡先生請午食?!?p> “那是!不能便宜了他!”老者喘著粗氣,昂然道。
不多時,兩人爬上伏牛岡。
幾間草棚就在眼前。
一間草棚外坐著位文士,正低頭看著什么,手里不斷比劃,如醉如癡。老者一眼便認出正是胡昭,本待招呼,但見胡昭看得專注,頓生促狹之心,對仆人使了個眼色,躡手躡腳地朝胡昭處摸去。老者身材矮胖,此時縮頭縮手,遠遠看著,象極了一個球。
仆人苦笑,先生呢,您多大歲數(shù)了?
罷了罷了,先生如此胡鬧,說明真當孔明是好友……
只盼孔明先生待會別被嚇得太狠……
老者潛至滿意位置,做好了偷襲準備,眼神順勢往胡昭身前瞟了一眼,身形忽地一滯。胡昭在看的是一首詩,內(nèi)容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上面的字,一下子便勾走了老者的魂。隨即,老者湊到近前,腦袋跟胡昭腦袋并一起,默默地看了起來。
胡昭駭然,看清老者面容,哭笑不得道:“子淑,你怎地來了?!?p> 這位老者復姓邯鄲,單名一個淳字,字子淑。
邯鄲淳也是潁川名士,博學有才章,年青時離家游學洛陽,拜大書法家扶風曹喜為師,刻苦磨煉,終名震書壇,尤以蟲篆獨步天下。邯鄲淳年長,在士人圈的名聲也在胡昭之上,是胡昭前輩,但兩人是彼此欣賞的忘年交,是以胡昭直呼其字。
“我怎地不能來?”邯鄲淳氣呼呼道。
胡昭楞了楞,旋即笑了起來,懇切道:“既收了弟子,總得先調(diào)教一番,安能即走?尋思過些天還得跟子淑同返潁川,千里路途,總是有機會探討,但終究是沒能及時回去,誤了與子淑之約,還請原諒則個?!?p> 邯鄲淳脖子一梗:“不原諒!”
“子淑兄……”
“你寫得一手好真書,何以先前守口如瓶?”邯鄲淳怒氣沖沖地指著胡昭手中那幅字。
胡昭一楞,苦笑道:“子淑兄誤會了,這字,可不是我寫的?!?p> “不是你寫的?”邯鄲淳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胡昭的人品他是信得過的,可惜他先前氣勢太盛,一時間不好轉(zhuǎn)彎,索性繼續(xù)硬拗:“即便不是你寫的,你自個在岡上欣賞這字,卻不叫上老夫,如何能原諒?”
胡昭無語,好在他知道邯鄲淳的脾氣,并不計較,笑盈盈地看著對方。
胡昭如此忍讓,邯鄲淳也不好繼續(xù)發(fā)飆,想起先前胡昭的話,便問道:“你收了那衣冠孝子?”
“正是。”
“經(jīng)學基礎如何?!?p> “還算扎實?!?p> 穿越后劉樂記憶力賊好,前世之積累,盡在腦中,整篇論語倒背如流,但對于經(jīng)學的理解終究流于表面,沒辦法跟當世真正的士子相比。胡昭對開山大弟子的評價,倒也是大實話,但落在邯鄲淳耳中,想起劉樂武者出身,想當然地便認為劉樂趨近草包,心地善良的胡昭大概是看在他的孝名上,勉強收為弟子,心中自有些感慨。
“你那弟子呢?喚來老夫瞧瞧。”
“呃,尚未起身?!?p> “沒起身?難不成你在這里等他起來?”
“是啊。”胡昭淡定地說道。
“荒唐!”邯鄲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痛心疾首道:“這都快到中午了,尚未起身?須知尊師重道,做弟子的榻上高臥,先生在外面等,體統(tǒng)何在?師道尊嚴何在?孔明,我看你是糊涂了,怎能收這種學生,恁地輕賤自己!”
“子淑兄莫惱,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倒要看看,這衣冠孝子如此傲氣,所恃何為?孔明莫要阻我……”
邯鄲淳越說越激動,便想沖進草棚,把那不尊敬師長的劉樂給揪出來,痛批一番,為性情溫和的好友狠狠撐回腰。胡昭哪肯任其胡來,趕緊勸阻,可邯鄲淳頑童心性上腦,不肯聽取解釋,轉(zhuǎn)著圈子要往草棚里闖,胡昭只能去堵他。福伯見勢不對,提了把掃帚,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護駕,誓死不讓邯鄲淳沖進少爺?shù)奈葑?。最后還是邯鄲淳的仆人過來幫忙,才勉強攔住自家主人。
只是這樣一鬧,向來寧靜的伏牛岡顯得無比熱鬧。
胡昭拉著邯鄲淳的衣袖,準備好好跟老友解釋一下劉樂的情況。只是邯鄲淳有心替好友張目,兀自憤憤不平,時不時叫囂幾句。
就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哪來的老頭,在此聒噪。”
場面霎時安靜下來。
老頭?
聒噪!
邯鄲淳嘴皮子顫啊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