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看著岡上的樹,神思恍然。
高平王家嫡子,跑到個荒野岡子上住著,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要不是邯鄲淳在這,要不是他要學(xué)蟲篆,要不是時間不湊巧,想來王謙怎么都不會答應(yīng)讓他出來。一系列陰差陽錯,王粲終于能暫時擺脫家族保護,在一個陌生環(huán)境,和一些不那么熟悉的人,一起呆了幾天。
伏牛岡的條件沒法跟家里比,但王粲在這里很開心。
在這里,王粲前所未有地自在。
身為王家嫡子、家族下代接班人,王粲自幼接受的便是最嚴(yán)格的教育,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無數(shù)人圍著他轉(zhuǎn),無數(shù)人為他掃去前進道路上的灰塵,王粲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家族安排好的道路上不斷前行,讓自己越來越強大。他沒有辜負(fù)家族的期望,穩(wěn)穩(wěn)地在家族為他鋪好的路上走著,走得順風(fēng)順?biāo)?,父親笑容也越來越多。
在高平時,王粲什么都不用操心,然而他并不自在。
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無形的壓力壓著他,怎么自在得起來?
王粲沒有抗拒家族的安排,因為他知道,這就是名門子弟的宿命。他必須適應(yīng)這樣的壓力,讓自己盡快成長起來,然后象父輩們那樣,成為家族利益和榮譽的捍衛(wèi)者,延續(xù)高平王家的輝煌。
迄今為止,王粲沒有讓家族失望。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王粲都象是別人家的孩子,優(yōu)秀得一塌糊涂。
王粲坦然接受鋪天蓋地而來的贊美,一度認(rèn)為自己就是最好的那一個,直到他來到伏牛岡,看到一個更加強悍的存在,才知道原來天外真的有天。令王粲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嫉妒那個人,反而很容易地接受了,接受了那位比自己優(yōu)秀的事實,并由衷地欽佩著。
孝行感人……
擅長打架……
一手楷書讓幾位大家自愧不如……
五日入神……
意志如鐵,勾動靈氣這么枯燥的活,主動要求練兩個時辰……
還發(fā)明出有趣又好玩的象棋……
少年,總是容易崇拜英雄。僅比王粲大四歲的劉樂,滿足了他心目中,對英雄應(yīng)該具備特質(zhì)的想象。他雖然對劉樂喜歡弄亂他頭發(fā)的惡趣很惱火,卻也只是苦笑著,繼續(xù)跟劉樂廝混在一起。
王粲喜歡伏牛岡。
可惜他馬上就得回家了,于是心中很是悵然。
離開伏牛岡,并不是王粲的決定。
邯鄲淳和胡昭要趕回潁川喝喜酒,還得先回趟高平,正式向王家辭行。
按行程,現(xiàn)在動身已有點趕,早幾天就該走。然而胡昭放心不下劉樂,希望在自己離開前,盡量對學(xué)生多些教導(dǎo),于是往后延了歸期。劉樂五日入神,嚴(yán)重打亂了胡昭的教學(xué)計劃,又拖了幾日。就這樣一來二去,回潁川的時間便緊迫起來,邯鄲淳一直在等他同行,胡昭再不好意思拖下去。
胡昭和邯鄲淳要走,王粲當(dāng)然沒道理繼續(xù)留在這。
不遠(yuǎn)處,劉奢陪著胡昭和邯鄲淳閑聊。
行李收拾完畢,馬車在岡下等著,隨時可以出發(fā)。
正值秋老虎時節(jié),趕路當(dāng)趁早,現(xiàn)在日近中天,大家還沒有動身之意,自然是因為在等一個人。
劉奢臉門上全是汗,哼道:“那豎子還沒起床,太不象話,我去喚他……”
“劉公息怒。子逸熟睡難醒,非是他有意怠慢,都不是外人,沒人會怪責(zé),就讓他再睡會吧。看這時辰,差不多也快了?!焙训馈?p> “是啊,我們再坐會,不妨事?!焙惔疽参⑿Φ溃吘故琴Y深名士,劉樂不在場的情況下,邯鄲淳言行舉止通常是從容淡定的,名士氣度盡顯。
臨別之際,邯鄲淳對劉樂表現(xiàn)出了額外的容忍。
只有胡昭和王粲知道,這份容忍的后面,分明有著深深的擔(dān)憂和心虛。
這幾天,劉樂很反常。
劉樂有嗜睡之疾,但以往只是睡到快中午起床,天黑后早早入睡。最近卻是下午也時常犯困,用過食,在演武場折騰一會,便回到房中高臥,直到開晚食才起身,吃過晚食散會步,又早早回房睡下。如此一來,不僅再沒時間交流書道,連神識也沒見他修煉過。
劉樂的反常,始于那日邯鄲淳的戲耍。
于是邯鄲淳最近幾天頗不安穩(wěn),琢磨著是不是自己當(dāng)日的戲耍太過分,生生把劉樂打擊得失去斗志,就此消沉。盡管胡昭私下多次寬慰,說劉樂不是那樣的人,跟子淑沒關(guān)系云云,但看著終日劉樂沉睡,大家都不安著。
表面上始終云淡風(fēng)輕的胡昭,其實比任何人都緊張。
劉樂畢竟是胡昭弟子,唯一的弟子。
“阿樂最近也不知怎的,睡得太多了?!辈幻髡嫦嗟膭⑸蓦S口一句感慨,讓胡昭和邯鄲淳都沉默了,劉奢卻渾然不知道是為什么。
直到劉樂打著哈欠出來,揮手跟大家打招呼,岡上氛圍終于輕快了些。
“老師,早!”
“前輩,早!”
“叔父,早!”
“阿粲,早!”
“福伯,早!”
……
“早你個頭!豎子,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劉奢佯怒大聲訴斥。雖說都明白劉樂晚起純屬身不由己,但讓師長和貴客等這么久,總是失禮,作為主人,劉奢必須拿點態(tài)度出來,這是起碼的禮數(shù)。
劉樂當(dāng)然明白叔父的苦心,苦著臉,并不為自己辯解,飛快地洗涮完,快步走向胡昭等人閑坐的地方,誠懇地表示歉意。
“不過是多坐一會,何須如此。”胡昭灑然道。
“用過食了?”劉樂輕聲問道。
“用了,就等你起身,見上一面再走。”胡昭臉上始終帶著溫暖的笑容,拉著劉樂的手,就神識修煉的要點又提點了一番,最后當(dāng)然也沒忘再次叮囑,勾動靈氣切不可貪功冒進,要把時間限制在兩炷香之類。
劉樂認(rèn)真地聽著,頻頻點頭,只是胡昭說到兩炷香時,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待胡昭叮囑完,劉樂望劉奢,劉奢點頭,一名劉府家仆走到劉樂身旁。
“老師遠(yuǎn)行,孑然一身,身邊也沒見有個人照拂,弟子實在無法放心。此人名劉喜,乃叔父家第二代家仆,身家清白,手腳勤快,心思也還通透,弟子欲讓他跟隨老師,平時幫著跑跑腿,照顧起居,請老師千萬不要推辭。若他辦事不利落,或者不聽使喚,您直接將他逐走便是?!?p> 胡昭本待婉拒,但劉樂盛意拳拳,不忍拂了學(xué)生一片心意,點頭應(yīng)下。劉喜也機靈,趕緊向新主人行禮,胡昭受了,這事就此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