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身邊些許動靜傳來,經(jīng)過了一陣長久的沉默,方才傳來房玄齡的聲音,他之前的有些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消失無蹤,語中透露著淡淡的無奈:“太史公有言,起為魏將而攻中山,軍人有病疽者,吳起跪而自吮其膿,傷者之母泣。今日燕王燃燈,吾母聞之,亦可哭也?!?p> 魏征熟讀經(jīng)典,自然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房玄齡此言出自西晉司馬遷的《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下面還有兩句。
有人聽聞軍人之母痛哭,于是問道:“你兒子是個無名小卒,將軍卻親自替他吸吮膿液,怎么還哭呢?”
那位母親回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起替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在戰(zhàn)場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敵人手里;如今他又給我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怎么死,因此,我才哭他啊?!?p> 房玄齡將這典故用在此處,雖說是在自表心跡,但在魏征聽來,也有些暗指燕王邀買人心的意味。
他低聲回道:“房兄此言差矣。房兄你祖上曾是高官貴族,雖說此時暫居人下,但無論走到何處,只需報出家門,自然無人會看輕于你。但某不同,燕國的萬千平民子弟亦不同。吾等哪怕滿腹韜略,詩書自華,在士族看來,仍舊不過一個區(qū)區(qū)下民,又有誰會將吾等放在眼中?可王上卻偏偏不然……”
魏征越說越是激動,聲量也有些大,不免惹起一旁行人的注意,有三四個書生都停下了腳步,聽他說話。
“王上體恤吾等夜行不易,興師動眾照亮了這路,某看不出半分做作,只看得見王上一片愛才之心,昭然示眾,豈是吳起之輩所堪比擬?再說吾等并非死士,又何來性命之憂?即便有那一日,一燈之恩,一死以報君王又有何不可。吾等君子若不為此死,世上之大,哪還有吾等可死之處?到了那時,吾等父母聞之固然不免一哭,但亦當欣然而笑矣。”
房玄齡偏過頭,看向魏征,怔然半晌,說道:“往后房某若有所成,皆拜賢弟今日一言所賜。請賢弟受我一拜?!闭f完,他鄭重其事的躬身作了一個長揖。
魏征回過神來,趕緊回禮道:“房兄,某說話歷來不知轉(zhuǎn)圜,若有言重之處,還望你勿要見怪才好?!?p> 房玄齡嘆道:”我這人歷來心思駁雜,又自恃有幾分聰明,了了不可終日,家父往日訓斥于我,我還不以為然。聽聞今日聞弟一言,方知君子之心性,原來如此,實在令為兄羞甚愧甚。弟心性淳樸直率,若是以后為官,定然為忠杰不二之臣,為兄又豈敢見怪?!?p> 魏征歷來不受人夸,聞言臉有些紅,道:“房兄此言,某愧不敢當。這一路行來,房兄之心思敏捷,才華橫溢,某已經(jīng)有所領略,才是真?zhèn)€兒欽佩萬分,自愧不如。今日科舉,對兄而言,應是易如反掌,之后以房兄之才,輔助君王,成就一世功業(yè)也必是不在話下,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噗嗤?!?p> 魏征話還沒說完,突然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魏征頓時收聲,往一旁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錦衣的書生正站在不遠處,用手捂著嘴,眼睛笑成了兩條縫,儼然是樂不可支。
同時,他身邊還有幾個仆人樣貌的男人,提著大大小小的匣簍,也跟著他一臉笑意的看著這邊。
魏征生活清苦,向來對這等有錢人家的子弟沒有絲毫好感,當即冷笑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此理不懂,真是妄為讀書之人?!?p> “你胡說八道什么!”少年身邊的一個仆人立刻回嘴道,“你二人在此說話,聲量如此之大,我家公子從旁路過,乃是不意聽見,又有何失禮之處?!?p> 魏征冷冷道:“拿而不問是為偷,不問自取視為賊也。”
那仆人還要再說,他身邊的那位突然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隨后施施然的走了過來,笑嘻嘻的說道:“我的確失禮了,不過你二人也委實太不要臉了一些。大庭廣眾之下,一個說對方忠杰不二,一個說對方青史留名,哈哈,哈哈哈……你們燕國的書生,都是這樣恬不知羞的嗎?”
走得近了,在淡淡的光亮之下,魏征看到那書生生得眉清目秀,一張俊臉宛如白瓷一般光滑,一看便知道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只怕出門都是前簇后擁,連太陽都很少曬過,而且看上去年紀很小,大約也就弱冠的樣子,跟他和房玄齡二人,根本不是同一個輩分。
一時間魏征也沒了跟對方繼續(xù)斗嘴的心思,冷笑了一聲,轉(zhuǎn)臉對房玄齡說道:“房兄,走罷?!?p> 房玄齡被那少年笑得也有些羞惱,聞言點點頭,二人眼看便要繼續(xù)前進,未料那少年書生又說道:“你們二人既然要青史留名,可否在此先給吾留個姓名,改日吾替你們將今日之事寫下來,說不定流傳出去便是一段佳話,屆時在史冊之上輝耀千古,令后人神往,那不是更加美哉?哈哈哈……”
這一下,別說魏征大怒,就連房玄齡也不禁面色惱意,回身冷冷說道:“少年郎,還請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少年書生嬉笑道:“怎么?想治吾的罪?可瞧你這模樣,似乎力有不逮啊,要不三十年之后再說罷?到時候,萬一你真?zhèn)€兒混出了一點名堂,吾便憐你年老,讓你少磕兩個頭,如何?”
魏征在一旁忍不住了,冷然道:“你是何人,可敢留下名來?”
少年哈哈笑道:“有何不敢,吾姓徐,名世勣,曹州人士,你們二人有何指教?。俊?p> 房玄齡道:“素問曹州有徐氏一族,家多僮仆,積栗數(shù)千鐘,家世豪富,可與你有關?”
徐世勣咦了一聲,道:“倒有幾分見識,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齊州,房玄齡。”
徐世勣道:“哦,齊州人。也算是鄉(xiāng)親。罷了,也就放過你們罷,哼哼,日后勸你二人,在外莫要如此恬不知恥的互夸互贊,平白惹人笑話,也丟了我等山東士子的臉。我們走?!?p> 徐世勣等人走后,魏征與房玄齡亦重新舉步上路,房玄齡見魏征依舊臉色不佳,勸慰道:“魏賢弟,那徐世勣雖說為人輕浮孟浪,但徐家倒是樂善好施,在齊曹二州名聲頗好,我也有所耳聞,就此讓他三分,也并無不可。今日之重,乃是科舉,你我二人切切不可分心。若真?zhèn)€有幸過關,日后在朝堂上有所成就,說不定方才倒還真是如他所說,成了一段佳話,魏賢弟你說對不對?”
魏征聞言不由失笑,旋即感嘆道:“房兄倒是心懷寬敞,某就做不到。日后還望房兄不吝賜教?!?p> 房玄齡幽幽的嘆了口氣,道:“賜教不敢當。其實呢,要做到如我這般,也并不太難,魏兄你是沒機會了。日后呢,等你家小子長大,由我給他相一門親事,再過個十年,他也自然而然與我一般無二了。”
魏征訝然道:“房兄,這是何意?”
房玄齡呵呵笑道:“沒什么。咱們還是快些走吧,這科舉的時辰啊,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