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這個時節(jié)的天氣還算清涼,可是小池卻出了一身的熱汗。
為應(yīng)對景侯府眾人的連夜奔襲,她不得不逃亡多日,不吃不喝不睡,能到今天已然是強弩之末,但她仍不想就這么輕易地落入敵手,故而她路過城郊時入了一片林子,只管往深林處走。
密林像個無邊際的迷宮,佳木秀而繁陰,林木聳立,樹冠大得幾乎把一片天空都遮擋住了,一旦置身其中,像是與外界隔絕,是另一重世界。
若不是經(jīng)年在野外有了經(jīng)驗,眼里這棵樹和那棵樹長得都是一樣的;野草長得很高,也能將人的行蹤輕松掩藏。這真是個好地方。
小池提著刀踉踉蹌蹌地向前走,當(dāng)逢著一條清澈的溪水,她便蹲下來,單手捧著水往嘴邊送。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權(quán)貴的游戲,翻云覆雨間促成了她的無妄之災(zāi),而且這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不過她也怨不得什么。
窮途末路,不止拿過刀的那只手現(xiàn)在抖得厲害,小池的左手都有些抖了,清冽的溪水從合不攏的指縫流走了大半,等手到嘴邊時,只余了一層薄薄的水漬在手掌心。
即便這樣,小池干裂的唇角也一樣肆意汲取著那一點點水分。
其實脊背后面的風(fēng)紋絲未動,小池的心臟在心窩里“咯噔”猛地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回身舉刀。
“鏘——”
哪怕她的應(yīng)對已經(jīng)如此迅速,可是還未等她完全站起身,眼前已是短兵相接的情景——對方厚重的刀身帶著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她頭頂徑直劈下來,小池頓時被壓得直不起腰。
小池?zé)o力脫身。
他們仗著自己人多,見有一個自己的人已制住了目標(biāo),橫豎三只手指捏青螺,跑是跑不了了,其他人便抱著手圍站在一旁看戲。
“呸!”
“還跑?跑呀,你倒是再跑一個給老子看看!”漢子大笑著,嘴邊冒出來未經(jīng)打理的胡渣跟著一動一動的。
一個漢子站在岸邊居高臨下地朝她臉上吐了口唾沫,如果不是她,他們這班人也不用追著人屁股后面東奔西跑的,最后還進了這片鬼林子,如果不是一路上做了記號,還不知道出不出得去?
“人不大,倒真是挺能跑的?!?p> “可惜以后腰下面長的這兩條腿是再也跑不了了?!?p> 一個男人追著趕了一路,有些尿急,瞥了眼同伴,便走到溪岸邊解了褲帶就地解決。
舉刀的漢子見時候也差不多了,急著了結(jié)此事,好回去復(fù)命,遂驟然提刀又朝小池頭頂劈砍幾下。
小池早就沒了招架之力,剛剛與他僵持,已耗費盡她的所有氣力,她仍用刀橫著抵擋,可是從虎口到雙臂都被震得發(fā)麻。緊接著渾身一涼,她知道自己跌落溪水里。
殺手,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她這么多年里從沒有對誰求過饒。
涼涼的水肆無忌憚地涌進耳鼻,小池睜開了雙目,盡管隔著眼前的溪水,也能看著站在岸上的人面目猙獰地舉刀,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可吹毛斷發(fā)的雪亮刀刃向浸在水中自己的胸膛襲來。
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得緩慢了。
就在刀即將落入水面的時候,原本清澈見底的小溪中央竄出了一股黑氣,她就看見要殺她的人、旁邊正在系腰帶的人還有旁邊的另一個人,霎時間,被瘴氣團團包裹住,等到黑煙又倏忽散盡時,那三個人已憑空消失了,顯然已死于非命,卻連聲慘叫都沒留下。
景侯府派來趕盡殺絕的侍衛(wèi)親眼目睹了此等詭異的景象,幸存的人紛紛拔腿就跑,有一個慌不擇路的,幾乎就要一頭撞上一棵桉樹粗壯的樹干。
黑煙破了剛剛的死局,小池的危機解除了,可是她卻也沒有力氣從水里爬起來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就能自己恢復(fù)了。
那天,小池最后感覺到自己身邊站著一個人,他的到來撩動了水紋。
陶溪只穿了一條黑褲子,將褲腳挽起至膝蓋,赤著被日頭曬成小麥色的精壯上身,小池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小麥色的側(cè)腰上紋了一條黑線勾勒的魚,魚身窄窄的,嘴尖尖的,像是要一下子游到他的后腰。
“這里還有一個?!碧障獝灺晫ψ约赫f著。
水下無法呼吸,小池被水壓出肺里的僅存的一口空氣,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嘩啦”一聲水響,小池被人輕易攔腰拎起。
這便是發(fā)生在那日的事。
待到小池再恢復(fù)意識,離那場圍殲已過去了兩日。
日上三竿。
小池躺下的角落背光,頭頂那面墻在離她不遠的是一扇洞開的窗,些許陽光愜意地從窗口照射進來,帶入幾分外面才有的燦爛??v然世事曲折,現(xiàn)下目光隨形狀各異的灰塵在光束里緩緩下沉,盯得久了,也覺得自己的心像沉入深海,心間再翻不起波瀾。
小池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觸摸那道金燦燦的光束,感受著差點就再也摸不到的溫暖,對著陽光,能看到指尖和指縫因為鮮活的血液,粉粉嫩嫩的,她忽然笑了,笑自己什么時候了居然還能有這種閑適的心思。
感官逐漸蘇醒,她隱隱約約聽見窗外有魚躍出水面的響動,猜想這間小屋應(yīng)該是臨水而建的。
打量了竹屋內(nèi)簡單的一切陳設(shè),木桌木椅木頭床,她自己被隨意扔在一堆干草上。身上也蓋了一層干草,現(xiàn)在人一起來,輕易帶起一圈草屑。
重新整理衣褲時,小池一手摸到腳踝系的紅繩,頓時又心安,用褲腿蓋上,出門去找那個人。
踏出小屋,這里的確臨水,而且應(yīng)該就是她前日落水的那條小溪的上游,屋外有塊長條木板拼成的浮臺,溪水清澈,陶溪就站在齊膝深的水里,手中抓著一根一頭被削得十分尖銳的竹子,正在叉魚。
多年習(xí)武,小池腳步放得很輕,沒有打擾他,也沒有驚到他的魚。她抱起雙臂歪身倚靠在柱子上,靜靜地待著。
他依舊是前兩天赤膊黑褲的裝扮,很好認。
小池默默地等在一旁,冷眼瞧著陶溪,那天直到失去意識,小池都沒能見到他的正臉,只模糊記得他腰上有處紋身。
此刻陽光明朗,襯得萬物都可愛。
站在溪水中的人這時正好轉(zhuǎn)過身來,蹙起了雙眉,明顯有些生氣地回望背后的女子。
借著日光,小池看見他被曬成小麥色的脊背,腰間的黑色線條勾勒出的游魚格外醒目。
陶溪仍是蹙著眉以示不悅:“你把我的魚都嚇跑了?!?p> 小池?zé)o辜地舉起雙手:“不是我,我都沒吱聲!”
徒勞無功,他索性扔掉魚叉,一步躍上了浮臺,把溪水也一起都帶了上來,滴滴答答地打濕了他腳下踩著的木板。
兩個人一頭一尾占據(jù)了浮臺的一端,你不動,我也不動。
他最終還是越過了小池,徑直往屋子里走。
“大恩不言謝,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小池執(zhí)著地跟在他背后追問。
“沒有名字。”
“為什么你在墻腳下放了那么多空的陶盆瓦罐?”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p> 他進屋后回望著那扇門,沒人觸碰,木門卻在小池眼前關(guān)上,小池閃身就跟著鉆了進來,一個箭步和他面對面。
她緊接著說:“我就知道,救我的,不是普通人?!?p> 小池用一雙呆滯的眼睛逼視著他,說出這句話后,她所有神情戒備都松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