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三哥兒自從那日開竅之后，一日比一日聰明，最近已經(jīng)會讀書了呢，我想不能耽誤了他，能不能送他去族里的家塾讀書……”
周氏朗聲說道，仿佛一個上朝奏事的女官。
老爺子見她形容端正，舉止有禮，不由微微點頭，但周氏的話，卻讓他眉頭又皺了起來：“進兒這孩子能讀書？”
他顯然是有些不信的。
宋進從小就是個傻子，別說識字了，連玩都不會玩，哪怕被人打了，都不會吭聲的那種。
這放到后世，就是所謂的自閉癥，也叫智力發(fā)育遲緩癥，如果有良好的醫(yī)療和心理引導(dǎo)，或許有些病情淺的人有救了，但這個時代，醫(yī)療什么水平，大家可想而知。
宋進記憶里，這傻孩子接觸最多的是巫婆和道士，還經(jīng)常喝符水，因為要給他招魂。
就這樣一個傻子，能說幾句囫圇話，那都是福氣了。
現(xiàn)在還說要讀書？
“姐姐說笑了。這孩子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他能說話了這是好事，可要是去了家塾，耽擱了其他孩子們讀書，惹的先生不高興是小，只是敗壞了學(xué)風(fēng)，傳出去，宋家的名聲可不好聽。那豈不是好事變壞事？”
劉氏干咳了一聲，趕緊出來說道。
宋老爺子最是看重名聲，劉氏這話和他想到一塊去了，臉色果然有些不好看。
“我兒怎么會耽誤其他孩子讀書？他聰明著呢！讀書算什么，我兒以后宰輔都做得！”
周氏眼睛頓時瞪的滾圓，憤怒的說道，像是要咬人似的。
宰輔都做得？
這話太大，劉氏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直接說道：“好姐姐，你這話也太逗趣了，族會里哪能這樣輕佻？你為娘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三哥兒怎么可能讀書啊，你莫要再胡鬧了！”
劉氏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話里話外的指責(zé)周氏是胡攪蠻纏。
其他族人，也是暗暗偷笑，都覺得周氏有點鬧笑話了。
周氏氣的渾身發(fā)抖，還想說什么，但宋進連忙拉了拉她的袖子，自己卻站到了前面來，他也不多說什么，直接朗聲開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這一下，原本還有些喧鬧的大廳，便一下安靜了幾分。
敢情這傻小子還真能念書了？
宋老爺子不禁放下了手里的茶盞，撫須點頭：“字正腔圓，念的倒是不錯，你這孩子真能念書了？我來考校你一二！”
宋老爺子雙眼發(fā)亮，也是頗為驚喜。
有個孫兒竟然是個傻子，他可沒少被人嘲笑，現(xiàn)在突然間開竅了，他能不高興？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是何意？”
“巨闕者，劈砍、破門之意，寶劍最有名號的叫巨闕……”
宋進自然是對答如流。
老爺子聽了，高興的猛拍大腿，這老家伙一向不茍言笑，能夠做出這般出格的舉動，可見他內(nèi)心的確是相當歡喜了。
畢竟，這孫兒不但能背誦詩文，還能理解其意，已經(jīng)算是難得。但更重要的是，他舉止得體，言語很有條理，這就完全和傻子沾不上邊了。
“這孩子竟然真開竅了？”
一時之間族人們議論紛紛，特別是二房一家人，二叔夫妻兩個臉色頓時隱隱有幾分發(fā)青。
他們一家之所以得勢，靠的是什么？
還不就是嫡孫是個傻子，沒辦法繼承家業(yè)嗎？
宋進現(xiàn)在突然開竅了，以后這宋家的家產(chǎn)，大半都要給他，他們二房只能拿一點小頭，這對夫妻兩個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他們的如意算盤，有麻煩了。
“恭喜姐姐，進哥兒這孩子能開竅，那是天大的喜事?。 ?p> 眼見各房人都在道喜，劉氏沒有辦法，只好擠出一個笑臉來，話不由心的道賀，喉嚨里像是有苦水在冒。
看他們那吃了屎般的神情，周氏這心底頓時卻像吃了蜜糖一般高興。
這些年，她過的苦啊，劉氏為何那么囂張，為何在府里那么得意，還不就是她有個好兒子嗎？
這下我家三哥兒也開竅了！
“進哥兒，到近前來，阿爺要好好問問你！”
一片道喜聲之中，老爺子連忙叫宋進到他跟前去，他仔細端詳著宋進的眉目，忍不住又一拍大腿：“像極了修德那孩子！他一直是個有福氣的，雖然遭了惡疾早逝，但他的孩兒，怎么會一直傻下去！”
修德是宋進便宜老爹的字。
“給阿爺說說，你是怎么突然開竅了的？”
感嘆了幾聲之后，老爺子又有些好奇。
當然，不只是他好奇，其他人也一樣，一屋子人都安靜了下來，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宋進。
“這具體是怎么回事，孫兒也不知，只是感到從前心里像是蒙了一層什么，像霧一樣，讓人懵懂。但這些日子，那些霧氣，卻一一散去了，孫兒便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清晰明了起來，做什么都暢快?！?p> “進哥兒這是去了業(yè)障，靈臺清明了??！”
有崇信佛道的族人，頓時驚呼道。
他這話一說，立刻受到了眾人的追捧，一個個點頭不已，就連老爺子也摸了摸他的頭，說他這是福分來了。
宋進心底無語，他其實只是想說，我以前是豬油蒙了心，這幾天突然好了，就這么簡單。
自己隨口編了幾句話，怎么就扯上什么靈臺、什么業(yè)障了。
“阿舅，您看三哥兒的確能讀書了，他進家塾這事……”
打鐵要趁熱，周氏連忙重開話頭。
“阿舅，我看這事還得從長計議啊，進哥兒雖然開竅了，可年紀畢竟在那兒呢，此時進了家塾，還是不合規(guī)矩，名聲不好聽！”
劉氏咬了咬牙，還是跳出來阻撓道。
她說這話，也算是合乎道理的，因為此時的家塾，一般都是教授蒙學(xué)的，里面的學(xué)生年齡都很小，幾乎都是七八歲到十歲。
宋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去和那些小孩一起上課，的確不合規(guī)矩。
當然，劉氏說這話，或許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她想提醒老爺子，雖然傻子是開竅了，可十六歲了，蒙學(xué)都沒學(xué)完，這有點太晚了吧。
大家都知道，這讀書要趁早，人年紀大了，學(xué)什么都慢。
十六歲才開始認字、開蒙，這能有個什么學(xué)問？
老爺子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心中的欣喜不由平息了幾分，是啊，進哥兒這孩子，年紀可不小了。此時才開始讀書，來得及嗎？
當然，有道是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按照規(guī)矩，就算宋進學(xué)問再差勁，只要他不是個傻子，那么就該他繼承家業(yè)。
二房一家的小心思，當然也逃不過老人家的法眼，但讓他糾結(jié)的是，他的確很喜歡正文這個小娃，這些年宋進是個傻子，二房的人幫他管家，做的也是有聲有色啊。
現(xiàn)在突然間，就剝奪了人家的希望，難免讓他有些過意不去。
“進哥兒就不進族里的家塾了，請個先生到家里來教吧！”
老爺子沉吟了片刻，便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這樣似乎是委屈了二房一家，但禮不可廢。
宋仁學(xué)夫妻聽了，心中惱恨，但也找不到理由繼續(xù)多嘴，只好悻悻的去了。
“這可如何是好，要不然，咱們還是棄了這心思吧?！?p> 回了房間，宋仁學(xué)便垂頭喪氣的說道，神情頹唐，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劉氏一聽，卻頓時柳眉倒豎，恨鐵不成鋼的瞪著丈夫，“什么放棄？都走到這一步了，老娘怎么甘心？我們等著瞧吧，這傻子開竅了，那也比不上一般人！就他那年歲，讀什么書？早晚就是個笑話，我們還有機會！”
“這能行嗎，我爹他一向很看重名聲，讓二房繼承家產(chǎn)，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啊……”
宋仁學(xué)還是很猶豫。
劉氏不由俏臉鐵青，冷眼瞪了他半天：“你知道什么？阿舅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嗎，他真要是老頑固，也不會支持新學(xué)一派……”
劉氏所說的新學(xué)，便是王安石所主張的變法一派，雖然如今王安石早已經(jīng)故去，但他的學(xué)說仍在流傳，繼承者依舊在為了變法而奮斗。
前不久才故去的年輕皇帝哲宗，就是變法派的支持者，如今朝堂上兩府大臣中也有許多變法一派。
不得不說，劉氏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這眼光還是很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