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成的事情終歸是要做完的。
林狄雅回到家中,一頭扎進(jìn)了主臥室,打開了所有抽屜,翻遍了所有衣柜,卻一無所獲。她鎖著眉頭環(huán)顧四周,尋思著戶口薄可能放在了哪里??上皇切⊥?,否則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找到戶口簿。有沒有可能在客廳里?雖然她覺得希望渺茫,但還是挨個查看了客廳里的抽屜,結(jié)果可想而知。
該怎么辦?沒有戶口簿就開不了證明,開不了證明那個人就得躺在太平間里。一兩天或許還可以,時間久了醫(yī)院應(yīng)該不會同意吧。林狄雅不知道醫(yī)院的規(guī)定,胡亂猜測著。她像一只無頭的蒼蠅,又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里逛來逛去,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自己的臥室。不會吧,類似于久病亂投醫(yī)的想法浮上心頭,她匆匆忙忙地走進(jìn)了屬于自己的小屋。
沒有驚喜,沒有意外,仍然一無所獲。她累了,仰面躺在床上,周圍是那些沒有收拾起來的衣服。疲倦讓她閉上了眼睛,卻打開了一扇希望的門。她騰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猶如一陣風(fēng)似的吹向了主臥室。
乳膠床墊對于柔弱的林狄雅來說太重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床墊推下床去。然而光禿禿的木板仿佛一張沒有五官的大臉,無聲地嘲笑著她。這次她徹底放棄了,就像一只漏完氣的氣球。她將失望的目光從床上移開,抿了抿嘴,繞到另一邊去,打算把床墊推回到原來的位置。她先把墊子的尾端推到床上,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墊子頭部挪到床上,然后雙手猛推床墊的中部。床墊終于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她已累得氣喘吁吁,直不起腰來了。
林狄雅的眼睛陡然掙得老大,甚至忘了呼吸。咳咳咳——,她激動而忐忑地?fù)炱鹆说厣系膽艨诓?,小心翼翼地將其翻開。
林向陽,漢……林狄雅的視線滑過一欄又一欄,最后停留在婚姻狀況那一欄上。未婚!普通而不平常的兩個字是那么觸目驚心,仿佛一把尖刀插進(jìn)了她的心臟。怎么可能?她慌忙跑到客廳,手忙腳亂地拿出文件袋里的那本戶口簿,雙手抖個不停。母親的那一頁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她的一頁了,她茫然無措,既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林狄雅捏著戶口簿站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緩緩朝屋里走去。沒完成的事情終歸是要做完的。
疑惑驅(qū)走了忐忑,林狄雅機(jī)械地回答著警官的問題。后者將其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理解為了哀痛,核實(shí)過材料后給了林狄雅一張《居民死亡殯葬證》,把戶口簿留下了。林狄雅沒有多問,神情恍惚地離開了派出所,直奔醫(yī)院。
林狄雅將殯葬證遞給負(fù)責(zé)太平間的醫(yī)生,醫(yī)生簡單查看了一下,還給了她。
“姑娘,你家里沒有其他親屬了嗎?怎么就你一個人啊?”
“醫(yī)生,我沒有其他親人了。您能告訴我接下來該怎么做嗎?”林狄雅壓住內(nèi)心的無助和凄涼,勉強(qiáng)鎮(zhèn)靜的問道。
醫(yī)生沉默了一秒,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這上面有殯儀館的聯(lián)系方式,你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們會幫你的?!?p> 低沉的腔調(diào)差點(diǎn)兒沖開林狄雅辛苦構(gòu)筑的堤壩,她趕緊雙手接過名片,朝醫(yī)生鞠了一躬,“謝謝您,醫(yī)生?!?p> 說完,她走到一邊去打電話了。
“可憐的孩子……”醫(yī)生望著林狄雅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專業(yè)人士做專業(yè)事兒,只要你出得起錢,你在一旁看著就可以了。接運(yùn)林向陽的尸體、為他化妝入殮、火化等全都交給了殯儀館。由于沒有親朋,火化完了之后,林狄雅將林向陽的骨灰與母親的安葬在了一起。
其實(shí)她曾考慮過要不要將他們的骨灰葬在一起,未婚那兩個字猶如一根利刺扎在她的心里,讓她感到極不舒服。但一想到他們畢竟生活了這么多年,那兩個字就沒那么重要了,雖然仍感到別扭和困惑。
辦完所有這些事情后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林狄雅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中,仿佛一棵被砍斷的樹苗,軟軟地歪倒在沙發(fā)上。她想不起自己上次吃東西是什么時候了,因?yàn)橐稽c(diǎn)兒都不餓,除了有些口渴,卻給自己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
下一個要死的人該不會是我吧?有點(diǎn)兒戲謔的想法出現(xiàn)在腦海了,對此她有些納悶。這種時候我竟然有心思開這種玩笑?
“傻瓜,你不是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嗎?”
“誰?”林狄雅用撐直身子,四處張望。
“說你傻瓜真是抬舉你了,明明是個笨蛋。才兩天的時間就把我忘了?”
林狄雅咽了咽唾沫,聲音不禁顫抖起來,“是你?”
“別用這種很意外的腔調(diào)跟我說話,難道你不歡迎我嗎?”未等林狄雅回答,聲音繼續(xù)說道:“這個問題真是多余,誰會不歡迎我呢?哈哈……”
“什么,你竟然暗地里說我自戀?哼!”神秘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壓制心中的——如果有的話——怒火?!白詰倏偤眠^自卑,你說是不是?咯咯咯……”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林狄雅向后挪了挪,幾乎要坐到沙發(fā)的靠背上了。
“這算什么?我還知道你的所有記憶,或者說你知道的事情我全知道,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厲不厲害?”
林狄雅的臉紅了,有幾個少女的心中沒藏著一點(diǎn)兒小秘密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覺得那個送快遞的長得有點(diǎn)兒帥嗎?不服氣?就他那樣的,在我眼里太稀松平常了。以后有機(jī)會帶你去見識見識真正的帥哥?!?p> 林狄雅的眼神黯淡下來,丑和美在一起不是更丑了嗎?
“像你這樣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不是更在乎內(nèi)在美的嗎?你卻因?yàn)橥饷渤舐纳趩?,看起來并不符合老師們給你的贊語啊?!?p> “你能不能停止偷窺我的想法?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很沒……”
“沒禮貌?哈哈,你可不是第一個這么說我的人。總算還有些膽量,雖然小了點(diǎn)兒。好了,早在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心中所有的想法和秘密,再聊下去也沒什么好玩的了。不過有一件事我挺驚訝的,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我只想讓……請求你盡快離開我?!?p> “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別忘了我能知曉你的想法哦,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慢慢地弱了下去,最后竟然有了一絲無奈和悵然?!澳阋詾槲蚁氪谀闵眢w中,哪里也不能去?這次簡直被坑慘了,看我回去后不找他們算賬的!”
神秘聲音抑揚(yáng)頓挫的音調(diào)讓林狄雅想起了過山車,一會兒沖上去,一會兒落下來。
“你是不是沒辦法回去了?”
“什么?你竟然敢質(zhì)疑天地間最偉大的女神?有種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看我不把你扔進(jìn)塔耳塔洛斯,永世不得出來?!?p> “塔耳塔洛斯?難道古希臘神話是真的?真的存在冥界?”
“瞧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子,本女神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現(xiàn)代人。自以為掌握了大自然的奧秘,膽大妄為地大肆散播沒有神靈的論調(diào),簡直不知天高地厚!當(dāng)眾神再度降臨時,一定要讓你們這些所謂的無神論者嘗盡瀆神的苦頭,全都扔進(jìn)無底深淵!哼……”
“那個……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可以嗎?”
一股不知源自何處的勇氣讓林狄雅打斷了憤世嫉俗、滔滔不絕的聲音。對這個情況,聲音的主人顯然也很意外,明顯地愣了一下。
“什么問題?”
“你可以復(fù)活我的媽媽嗎?她都沒有見我一面就去世了,我不想讓她死。你能幫幫我嗎?”
林狄雅的聲音顫抖起來,或許因?yàn)閷δ赣H的思念,或許因?yàn)楹ε卤痪芙^。
“我可以把一個人扔進(jìn)冥界,卻不能把人從冥界放出來。這么做是違反協(xié)定的,會引發(fā)諸神的戰(zhàn)爭?!?p> 雖然早有準(zhǔn)備,林狄雅還是痛苦不堪。她從沙發(fā)靠背上滑下來,沉默不語。
“等我把話說完再哭喪著臉也來得及。哼,你的反應(yīng)讓我很沒面子。我不能復(fù)活林靜芬,但我可以把她的靈魂帶出來,讓你們母女見上一面。”
林狄雅猶如一根被壓彎的彈簧,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真的?我真的可以再見到媽媽了?”
“你們凡人都是這么不虔誠的嗎?我可是女神,你竟然敢懷疑我說的話。還想不想見媽媽了?”
林狄雅對著看不見的影子使勁地點(diǎn)著頭,全然不顧由此引起的傷口的疼痛??蛷d的氣溫仿佛一下降到了絕對零度,林狄雅的身體僵住了,眼睛幾乎擠出了眼眶,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前方。一團(tuán)虛無的氣霧逐漸地凝實(shí)起來,幻化成朦朦朧朧的人形。模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晰,腦袋、軀干、四肢已然成形,五官隱約可見。
“媽媽?”林狄雅的身體繃得緊緊地,再多用一分力氣大概就會從中間折斷。
人影——或者說林狄雅的媽媽林靜芬——嘴上掛著慈愛的微笑,一雙朦朧的眼睛竟充滿了愛意,活靈活現(xiàn)地望著林狄雅。林狄雅再也抑制不住洶涌澎湃的感情,站起來就要撲向母親的懷抱。
“站住,你要是撲過去,她就會消散于無形。我勸你還是控制一下情緒,乖乖地坐在這里跟她聊幾句。”
林狄雅硬生生停住了腳步,卻也沒坐下。
“媽媽,你還好嗎?”
“笨蛋,人都死了還會好嗎?”神秘人小聲咕噥著,全部精力集中在母親身上的林狄雅沒有聽到。
“我十分想你,不想你離開我。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我好孤單。媽媽,我想你陪在我身邊,不想讓你死……”
說到最后,林狄雅已經(jīng)泣不成聲地哭起來,滿腔地哀慟堵住了她的喉嚨,連一句完整的話她都說不出來了。
“小雅,我的女兒,別哭了??吹侥氵@個樣子,我的靈魂不會安寧的。不安寧的靈魂在冥界會招來許多麻煩的,你不想媽媽有麻煩吧?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孩子?!?p> 林狄雅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劇烈地抖動著,哭聲卡在了嘴中,不得而出。
“小雅,你不要害怕,不要畏縮,我會一直守護(hù)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那個時候,你就永遠(yuǎn)不會感到孤單了。記住,如果你不開心,媽媽的靈魂就不會安寧,而不安寧的靈魂在冥界會招來許多麻煩的。所以為了我,你也要高興,可以嗎?”
林狄雅拼命地點(diǎn)著頭,滾燙的淚水被拋到了空中,下起了名副其實(shí)的淚雨。人影笑得更燦爛了,接著化成氣霧不見了蹤影。林狄雅跌坐在地上,肩膀無聲地起伏著。
“這些無神論者真得太好騙了……”
聲若蚊蠅的低語隨著縹緲的人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