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林狄雅和徐俊一直“平等地交流”到下班。
起初林狄雅還放不開，有些拘謹，但隨著討論的進行，她變得活躍起來，不時打斷侃侃而談的徐俊，發(fā)表一下她的看法，或者直接否定徐俊提出的建議。
徐俊確實做到了他所說的“平等”。無論林狄雅不認同他的說法，還是冒然插進話來，他都不動怒，平靜而認真地聽取對面年輕女孩的想法。有的時候，他點點頭表示認同。更多的時候他搖搖頭，固執(zhí)己見，并和林狄雅進行更深入的討論，或者爭論。
林狄雅據(jù)理力爭，但多數(shù)情況下會敗下陣來。她感到失落，淡淡的挫敗感在心底浮起。不過她還未來得及顧影自憐，徐俊已開始說另一個話題。反觀徐俊的觀點不對的時候，他只是點點頭，看不到一絲一毫懊惱的影子——也不給林狄雅品味喜悅的機會，繼續(xù)討論下一個問題。
短短的兩三個小時，林狄雅便領(lǐng)略到什么樣的人才稱得上職場精英——在她心里，徐俊當之無愧。望著眼前的男子，她明白了自己和他的差距，這種差距不僅表現(xiàn)在經(jīng)驗和學識上，而是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思考問題的方式，思考問題的角度，平穩(wěn)的心態(tài)，就事論事的態(tài)度，冷靜理智的腔調(diào)，波瀾不驚的表情……林狄雅暗暗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她一定要達到徐俊的高度。
“還不走，想什么呢？”徐俊夾著筆記本電腦站了起來，嘴角掛著一絲略顯疲倦的笑意。
“沒……沒什么?！绷值已炮s忙假裝收拾紙質(zhì)筆記本，不小心將中性筆碰到了地上，連忙蹲下身撿筆。
“如果有問題，你隨時都可以找我，我有什么想法也會找你討論的。那就這樣，我先走了?！?p> 徐俊的腳步聲遠去，門開了，又關(guān)上，林狄雅緊攥著中性筆慢慢地站起來。她扭頭看向落地飄窗，西方天際飄著些許橘紅色的云霞，仿佛一副絢麗而寧靜的油彩畫。一時間，她看得有些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狄雅回過神來，猛然憶起答應(yīng)請咪咪和她母親吃飯的事情，一把抓起本子，三兩步便出了會議室。
跟徐俊匆忙地去會議室，林狄雅竟忘了帶手機。她滑開手機屏幕，看到有三個未接電話——陌生的電話號碼。多半又是推銷或者廣告電話，她默想著。視線移到九宮格的社交方框上面，微信的左上角沒有顯示消息通知的紅色小圖標。
熊曉曉沒有給林狄雅發(fā)消息。林狄雅的心中冒出一個問號，開始關(guān)電腦，將資料放到抽屜里鎖好。她拿起挎包，在下班之前給咪咪發(fā)了條微信——曉曉，我現(xiàn)在下班，大約一個小時候后到家。如果阿姨餓了，先讓她吃點兒東西。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條——不好意思，沒能陪你們，還讓你們等著我。
微信發(fā)出去之后，林狄雅匆匆忙忙地朝電梯間走去。電梯來了，她沒收到咪咪的回復。電梯停在了一樓，她還是沒收到咪咪的回復。
怎么回事？林狄雅感到不安，胡亂猜測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難道咪咪的母親哪里不舒服了，她一直在照顧母親？她打算打個電話，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撥出去。
騎著共享單車，林狄雅風馳電掣般來到地鐵站。毫不在意前面的人不耐煩的眼神，她擠上地鐵，心臟撲通撲通亂跳。下了地鐵，她又騎上單車，以毫不遜色于下班時騎車的速度朝小區(qū)騎去。鎖好車子，她立刻跑了起來。
有那么短短的幾個瞬間，林狄雅的速度足以媲美她全力蹬單車時的速度。比平時走著快了差不多兩分鐘——從小區(qū)入口到單元樓下也就四分鐘左右，她站在了樓下。未做任何停留，沒她大跨步上了臺階，刷了門禁開，火急火燎地沖進樓里，跑向電梯。
等待電梯的時間顯得格外長，林狄雅不時仰頭瞧兩眼電梯指示燈，雙手攥起又松開。電梯終于來了，林狄雅一個箭步竄進去，按下關(guān)閉按鈕。電梯緩緩上升，林狄雅的心臟也一點一點地擠到嗓子眼。等她來到自家門口，心臟已經(jīng)卡在喉嚨里，時間都靜止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么緊張激動。
深吸一口氣，林狄雅向前一步，從包里掏出鑰匙。鑰匙還沒有插進鎖眼里，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硬生生地冰封了她的動作。
笑并總是能夠讓人心生愉悅。林狄雅聽出開懷大笑的人是男人，而且是她有意避開的男人，顧曉明。他怎么來了？他什么時候來的？她們……她們因為什么在笑？一連串的問號塞滿林狄雅的腦子。
林狄雅打開了門。咪咪和她的母親坐在沙發(fā)上，臉上、眼中洋溢著喜悅的笑容。顧曉明跨坐在椅子上，雙手抓著椅背，正在神采飛揚地說著什么事情。直到林狄雅穿過并不長的玄關(guān)，站在客廳，她們才注意到她。她們望著她的目光讓她感覺自己是不速之客，是個陌生人，她們才是這間房子的主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夢。
“狄雅，你回來了？”
咪咪站起來沖林狄雅笑著，她的母親不悅地撇了撇嘴，扭頭看向窗外。顧曉明抬起左手朝她揮了揮，擠出一絲笑容。
“你和阿姨吃飯了嗎？我?guī)銈兂鋈コ燥埌伞！绷值已艣]有換鞋，她想要快點兒逃離這個地方。
“吃飯？”咪咪夸張地拍了拍腦門，懊惱地說：“瞧我這記性。狄雅，曉明請我們吃過了，就在你倆去的那家餐館。那家餐館其貌不揚，但飯菜的味道確實不錯。就是那個小姑娘拉著臉，好像別人欠她什么似的……”
“我給你發(fā)信息了?！绷值已鸥械阶炖锟酀?，說話的聲音有些僵硬。
“我沒聽到啊?！边溥渥テ鸱旁谏嘲l(fā)中的包，拿出手機?！拔艺f我怎么沒聽到呢，原來沒電關(guān)機了?！彼闯隽值已潘坪跤行┎桓吲d，而且對自己沒有給她發(fā)信息說一下情況感到愧疚，于是繞過茶幾，走向林狄雅?！敖裉鞎悦魈嫖覀兗s了中介，我們一起出去看房子了。走了一天路，我媽又累又餓，我忙著照顧她，竟忘了和你的約定，實在對不起。”
“哼！”瞧見女兒“卑微屈膝”地向林狄雅道歉，咪咪的母親冷哼一聲，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噥了幾句。
“沒事兒?！绷值已判睦镱H不是滋味，卻不想讓好朋友為難。她一邊脫鞋，一邊問咪咪：“你們出去看房子了？看得怎么樣了？”
“我們主要看了看這個小區(qū)的房子，想租個兩居室。房子挺好的，就是價格小貴，我媽有點兒舍不得?！?p> 林狄雅點點頭，穿上拖鞋。“你們不用太著急，先在我這里住著，慢慢找，說不定有人著急出租房子，價格能便宜點兒?！?p> “曉明說他的一個朋友有一套兩居室打算出租，明天上班的時候幫我問一問，看看能不能以‘友情價’租給我們?！边溥滢D(zhuǎn)身看了一眼顧曉明，后者對她露出脈脈含情而燦爛的笑容。
“我們家曉曉死乞白賴地非要來深圳，結(jié)果在一起住了四年的‘好朋友’卻讓我們娘倆擠在一張小床上，自己一拍屁股上班去了，也不管我們了。而人家曉明——我們認識了還不到一天——卻主動帶著我們四處看房，又是買水，又是買水果，還請我們吃飯。這人跟人吶，真的是沒法比?！?p> 咪咪的母親陰陽怪氣地說著，不時斜著眼睛看一下林狄雅。
“媽，你說什么呢？”咪咪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
“我說得有錯嗎？”咪咪的母親梗著脖子，毫不示弱地回瞪女兒。“難道人家曉明不上班嗎？人家一聽說我們要找房子，立刻打電話請假，全程陪著我們。我們初來深圳，人生地不熟，萬一被人騙了怎么辦？哼，真是虛偽?！闭f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她滿腹怨氣地看向林狄雅。
“媽，狄雅剛參加工作沒幾天，昨天又被提為項目經(jīng)理，一堆工作等著她處理。她真的沒有時間……”
“你閉嘴！”女人粗魯?shù)卮驍嗯畠?，鼻孔一張一合，仿佛一頭隨時可能暴走的母牛?！澳愫鲇莆腋銇砩钲诘臅r候怎么說的？你說你的這個朋友肯定租好了房子等著你，到時我自己住一間，你倆住一間，房租平攤。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你的朋友租的是一居室，壓根就沒想著你會來！你還像個傻瓜似的替她說話，真是傻到底了?！?p> “媽，你能不能不要說了？你再這么啰嗦，我現(xiàn)在就帶著你走！”咪咪的言詞很不客氣，語氣卻透著妥協(xié)之意。
“就知道跟我耍橫！照我的意思，你在咱們老家做直播不是一樣嘛，非來這種破地方，每個月還得花錢租房子……”
“阿姨，您聽我說一句好不好？”顧曉明臉上帶著最真誠的，最能討好上年紀人的那種近乎諂媚的笑容插進話來?！耙牢铱?，曉曉來深圳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是非常明智的選擇。雖然房租是貴了點兒，但資源豐富，十分有利于她的發(fā)展。而且這里距香港那么近，萬一有某個導演看上她，她可就是受人追捧的大明星了，那錢就像水一樣流進您家里了。”
女人臉上的抱怨和不忿立刻煙消云散，雙眼熠熠生輝，好像無數(shù)金燦燦的金子在里面跳躍。咪咪的臉上也綻放出笑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讓母親的高興的男子。
林狄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警惕地看向顧曉明。覺察到她的目光，顧曉明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迎上林狄雅的視線中裹夾著得意和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