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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錄

第五十四章 入神鄉(xiāng)

迷魂錄 顧海平 4404 2025-02-04 17:13:02

  戴上了特制的枷鎖,最強大的支崑尼作為“供品”被帶往了支彌羅儂,同行的還有一位負責引路的伮瑪。他們跟在隊伍的最后,一路行向傳說中的眾神之鄉(xiāng)。

  那日戰(zhàn)場上的神沒有殺死他,在圣王的震懾下,部落已經(jīng)提不起勇氣再戰(zhàn),也因為損失了太多支崑尼沒有了一戰(zhàn)之力,于是首領識趣的認了輸,想盡一切辦法保住部落。

  來自支彌羅儂的那位神拒絕了食物和土地,只要帶走一件戰(zhàn)利品——部落里最完善的支崑尼。什么叫做最完善呢?首領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安排了一位伮瑪,帶著那個在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最強大的支崑尼,跟隨支彌羅儂的隊伍,成為了獻給圣王的供品。

  圣王似乎是吃人的?支崑尼在剛踏上路途時想過這個可能,會不會生活在支彌羅儂的圣王,是想要嘗嘗特別風味的吃食,他長得比旁人高大很多,拿來吃似乎不錯。

  他帶著這樣的猜想,也依舊平靜的上了路,沒有退縮的余地,如果這是一場用自己交換整個部落的交易,作為守護神他不會拒絕。

  可是在踏上返程的時候,圣王從隊伍中消失了,這個猜想也就不成立了。

  伮瑪牽著支崑尼走得比一般人慢,只能跟在隊伍的最后,或許是因為他表現(xiàn)的太平靜,沒有任何想逃的意思,所以并沒有人看管和督促他們。

  支崑尼看不見,只能靠連接脖頸上的繩索來指引行動,那套枷鎖很重,雖然壓不垮他,但伮瑪卻無法握著數(shù)米長的金屬鏈子走太遠的路,所以連接脖頸的鏈子換成了普通的繩子。只有支崑尼四肢上的鎖鏈會在行走時發(fā)出凌亂的碰撞聲,他有時會覺得這聲音吵鬧,但卻不會因此停下腳步,依舊墜行在隊伍的最后方。

  他問過伮瑪,圣王是什么樣子的。在戰(zhàn)場上時,他感受到過一股如山一般的氣息,綿長而雄厚,從一具龐大的軀體上傳達到戰(zhàn)場的每一處,每當它移動時,他都能聽到無數(shù)鱗甲摩擦砂石的激鳴聲,密密麻麻,仿佛從四面八方傳過來,而后伴隨著驚呼和慘叫,就又有很多人死去。

  他確信那就是圣王,但卻難以想象它的樣子。

  而后在隊伍返程時,那道氣息卻消失不見了。

  伮瑪回答問題的時候,表現(xiàn)的很遲疑,她說那是一只巨獸,像是山里潛行的蛇放大了很多很多倍,圣王張開嘴露出的獠牙比男人的大腿還要粗壯,它的巨角與山石對碰,那塊山石瞬間變成了碎塊,它身上有草色與土色的鱗甲,那些甲片和那個白色的神的甲衣一樣,所有武器都傷不了它,甚至無法在那身甲片上留下痕跡。

  支崑尼其實聽不懂她的答案,他摸過蛇,只知道它們又長又滑,卻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樣子,同樣的,他也不知道樹葉是什么顏色,土地又是什么顏色。

  伮瑪思考后,給出了另外一種說法:她覺得圣王不是野獸,那副模樣只是供圣王驅使的軀殼,真正的圣王居住在那巨獸的眼睛里,那雙眼睛不同于任何野獸,充滿了智慧和神性。

  “所有透過那雙眼睛與它對視的人,都會震驚于它的美,會想要臣服于它?!边@句話后,伮瑪沒有再說什么。

  支崑尼沒有再追問,他知道無法從別人的所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相比于土地與樹葉,“看見”對他來說更加遙遠。

  在路途中,伮瑪通過隊伍里的人,漸漸熟悉他們的語言,能用較為簡單的句子進行交流了。伮瑪負責和其他人溝通,而支崑尼從不作為發(fā)言者,他大多時候只是在一旁聽著,能聽懂多少,學會了多少從來沒有人知道。

  只是從那些對話里,他察覺不到那些人的善意或惡意,那些生活在神國里的人,對他投射出的,似乎是厭惡與憐憫。

  ————

  一場蔽日的盛雨之后,得勝而歸的人們回到了支彌羅儂。

  那是一座在奇崛山脈里被山墻和樹木圍繞起來的城,和傳說中的大不一樣,外面的人說隱蔽的山脈中有一片巨大的沼澤,沼澤之中有一座高山,沼澤可以吞噬一切,包括降落的太陽和所有的光,而那座山,就是至今為止所有被吞噬之物的墳墓。

  傳說中的支彌羅儂位于墳墓之上,而真正的眾神之鄉(xiāng)坐落于原始森林的溫床之中,這里處處是生機與繁榮。

  城池被建造在山體凹陷的地方,入山口被兩棵參天的樹護衛(wèi)著,構成了一道天然的門洞。

  在經(jīng)過樹門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停下腳步向上仰望,短暫的駐足后就像得到了指令才會繼續(xù)往前。等隊伍最后的兩個人來到這里時,緊握著繩子的伮瑪遲疑地抬頭望去,很快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

  在巨大的樹冠之上,盤踞著一個巨大的身影,長條形的身體纏繞在樹枝上,它通體漆黑,遠遠看去仿佛是侵吞日光的影子。頭上的尖角昭示著它的身份,黑色的圣王從樹上垂下的長尾輕輕擺蕩著,似乎在指示樹門下等待的人可以進入它的地盤。

  支崑尼感受到繩子失去了牽引的力量,似有所感的停了下來,如山脈般磅礴的心跳聲從他的頭頂傳來,那股氣息應該屬于圣王,但與那日戰(zhàn)場上感受過的氣息并不一樣。

  雖然沒有眼睛,但他還是仰起了頭,做出直面它的姿態(tài)。

  樹上的那一位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他們在那里站了一會后,那條尾巴朝著入口的方向擺了擺,伮瑪這才拉著支崑尼穿過了樹門。

  支彌羅儂是藏匿于群山中的秘境,這座城的主體位于山坳之中,只要穿過入山口的樹門,遠遠的就能看見用石塊壘砌的城墻,而后的房屋依山勢逐層增高,最高處的那一座建筑最為龐大,攀附于山坳邊緣的山體,主建筑之外還附有很多不同形式的子建筑,都建在山壁之上,彼此間由藤蔓與巖石構成的飛廊相勾連,組成了如同太陽光焰般向外擴張的格局。

  而在最前方,達到石質城墻前,開辟了一條數(shù)百米長且十分寬敞的石板路連通城門,走出樹門便踏上了這條路。

  四肢的鐐銬和其后拖行的金屬鏈條依舊在喧囂,只是踏上石板路后的聲響變得和一路上的所有聲音都不一樣了,這種聲音更激越,更吵鬧,更冰冷。支崑尼對聲音很敏感,他依靠聲音來判斷周圍的環(huán)境,鏈條發(fā)出的聲音太大會影響他的判斷,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但一路上哪怕再吵他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當此刻真正進入了支彌羅儂的領域,突變的聲音狠狠打在他全身的骨骼上,他依舊沒有逃也沒有停,只是挺直了脊骨,微微昂起了頭。

  道路兩旁佇立著兩排雕刻著不明圖案的高大石柱,這些石柱的間隔中是疏密不一的樹木,樹下,有各異的人或站或蹲或坐著,他們有的純粹只是待在那里,有的三五圍在一起聊天,有的在身前擺一些東西等過往的人交易。

  這樣的人很多,在看到歸鄉(xiāng)的隊伍時,偶爾有相識的人就會說上幾句話。

  周圍變得越發(fā)嘈雜,伮瑪有些慌亂,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相處方式讓她無所適從,他們跟隨一群回家的戰(zhàn)士來到了全新的領域,卻是作為供品和使者。

  支崑尼保持平靜地走著,盡力忽略掉周遭的一切,不論是嘈雜的聲音,還是脖上枷鎖傳來的遲疑慌亂的力量。

  他本來就是和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沉默的行走著,不愿意為了任何東西動搖。

  前行、前行,直到,一句輕巧的疑聲突然從他身側傳來。

  隊伍中有人注意到了發(fā)出疑問的人,那是一個安靜坐在樹下的女人,不擺攤也不聊天,原本只是觀察著這支遠行歸鄉(xiāng)的隊伍,卻在看到隊尾這個特殊的組合時站了起來。

  隊伍里有人走了過來,示意伮瑪讓支崑尼停下,然后對著路邊的那個女人行了個禮。

  女人問他:“你們這次帶回來的就是他?”

  “是的,那個部落里有很多像這樣的存在,他們被當做神養(yǎng)大供奉,力量和體型都比正常人大很多,王帶回了其中最完善的一個,他們看不到,需要這個女人給他引路和照顧生活?!蹦侨嘶貜退膯栴}。

  聽到回答,女人朝著支崑尼走近一些,先是打量一遍他奇異的身形,而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蛟S是因為支崑尼一直昂著頭,她很難在這個角度看到他原本應該長著眼睛的地方是什么樣的,沉默地注視不久,女人移開了視線,轉而看向伮瑪。

  “這就是你們的神?我不喜歡這個遠道而來的禮物?!彼绱苏f道。

  “支崑尼是我們偉大的守護神!”伮瑪已經(jīng)猜到女人的身份不一般,但還是覺得這是一種冒犯。

  對于這個回答,女人表現(xiàn)得很不在意:“看來你們的守護神沒能守護好你們,否則你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了?!?p>  她似乎對一個奇怪的“神”感到不滿,每一句話的語調都很平穩(wěn),卻能聽出多了些寒意。

  伮瑪還想辯駁,語氣有些急切:“支崑尼能打敗強大的野獸,讓我們離開饑餓,守護神還會賜予我們健康與力氣,讓部落強盛,不受侵害......”她說到這里啞然了,似是才想起自己正身處的是戰(zhàn)勝者的歸處,面對這個身份不凡的女人,他們已經(jīng)是敗者,又憑什么說不受侵害。

  女人沒有因此得意,也沒有被伮瑪?shù)膽B(tài)度激怒,她安靜地聽完她的話,似乎在通過伮瑪?shù)膽B(tài)度,透見支崑尼在原本的部落里代表著什么。然后她面向支崑尼抬頭看他,問:“我能從你這里得到什么?”

  從聲音分辨,支崑尼知道女人站在自己前面正抬頭面向自己,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沒有眼睛的面部在常人看來很奇怪,而且作為守護神,以前部落里的人和他說話時從來不會直視他的臉,但這個人的視線正毫不避諱的落在自己的臉上。

  他突然很想低下頭,想要正面她的目光,哪怕沒有眼睛,也想體會一次直面他人視線的感覺。

  可是高大的支崑尼還是沒有低頭,頸間的枷鎖依舊端正的扣在那里,就像在托舉著他的頭顱。女人看著他,聽到這個“神明”生澀地用她熟知的語言說道:“我的權責可予你的一切?!?p>  守護神的權責是什么呢?體魄,力量,還是不受侵害的強大?

  “哈?!彼α艘宦?,這些她都不需要從別人那里得來,何況眼前的這個帶著沉重的鐐銬和枷鎖的人,如何能在她的領地里大言不慚地談及賜予。

  她看得出他的狼狽,卻不愿意放低姿態(tài),哪怕變成戰(zhàn)利品也依舊挺直著脊骨,以神明自居。

  “我見過很多神靈,他們沒有一個像你這么狼狽?!彼绱藢λf。

  至少看起來,支崑尼沒有被這句話刺傷,他告訴她:“我的骨可抵擋猛獸獠牙?!?p>  她回以:“我有利刃無堅不摧。”

  他又說:“我的力氣可擋十人。”

  她回答:“圣王之軀能移山造川。”

  “支崑尼有磐石的意和不屈的骨?!边@是支撐他至今挺立脊背和昂頭向前的基礎。

  “可你明明只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的......供品。”她這句話的尾調有些上揚,面上帶著笑。那笑算不上輕巧,但聲音聽起來有些愉悅,她已經(jīng)確定了,眼前這個神明,只是從來被愚昧的人奉養(yǎng)長成的,同樣愚昧的家伙。

  女人沒有再和支崑尼爭辯下去,她從伮瑪手中接過繩子,然后把支崑尼四肢的鐐銬解開。她把金屬鏈條拿在手中掂量一下,然后隨意地拋開,“叮鐺”聲中所有鐐銬砸落在地,這些吵鬧又冰冷的聲音最后一次驚擾支崑尼用耳朵所感知到的世界。

  “往后你跟著我,要好好學著取悅我才行,偉大的神靈。”女人在做這些事,說這句話時,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上前阻止她或者提出疑問,他們理所當然地看著這個遠道而來的供品被她據(jù)為己有。

  支崑尼有些恍惚,他終于問出這個問題:“你是誰?”

  女人依舊抬著頭直視他的臉:“我是阿支爾夏,按這里的規(guī)矩,你應該叫我那惹?!?p>  “那惹”,他聽隊伍里的人提起過,支彌羅儂的三大氏族中,阿支一族中少數(shù)擁有特殊能力的圣巫,才可以被尊稱為那惹。

  而面前這位那惹,很明顯還不會用繩子來指明行動方向。她隨意地扯了扯繩,支崑尼遲疑地邁開腳步。

  從路旁的樹林中吹來微風,支崑尼跟隨在女人的身后向城門走去,剛才認出那惹的人與之同行,伮瑪在一旁有些惶恐地跟著。

  路兩旁的人們還是待著,聊著,偶爾講講價,支崑尼能從這陣風中分辨出來自那惹身上的凜冽的香氣,跟隨這股香味才不會被頸間胡亂的牽引力帶錯了方向。

  在踏入城門前,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轉身來對他說道:“對了,我應該送你個名字。就叫婁烎,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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