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這里是平行時空
“請問……”
空曠的病房里，陪護椅偶爾會隨著使用者的挪動而發(fā)出“吱呀”聲，直到，榻上人兒驀地醒來，發(fā)出干澀的單音節(jié)疑惑。
“江晨！你醒了？”女人“唰”的聲站了起來，陪護椅金屬支架摩擦在地面上發(fā)出的尖銳聲響令醒來的少年不悅地蹙眉。
“身體怎么樣，還疼嗎？現(xiàn)在還有沒有什么不舒服？”
“……”
女人沒給少年繼續(xù)說話的空隙，立即狂奔出門，到處喚醫(yī)生，約莫過了五六分鐘，硬是生拉硬扯進來一位醫(yī)生。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問了一通問題，最后得出一句沒有大礙了，待其走后，女人才如釋重負地回到少年床邊：“你嚇死我了……瘋了似的往雨里跑，你是不是跟隊友鬧別扭了？是高煜嗎？”
少年搖搖頭，目光一直流連在女人面上不曾離開，仿若她的臉上寫了一道極難的微積分公式。
“嘖，問你話呢，別盯著我看！”女人不喜少年這般露骨的打量，他這雙眸子太過純凈，純凈到空無一物。
意識到自己視線里的不禮貌，少年迅速收了回來，他清清嗓子，繼續(xù)那句方才被打斷的話：
“請問……您是？”
……
劇烈的顛簸擾得女人一陣心搐，她猛地睜開眼睛。
“叮咚，飛機前方遇到氣流，將會有小小的顛簸，洗手間已經(jīng)關(guān)閉，請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帶?！?p> 廣播里，響起乘務長的聲音。
朱璃拉了拉身上的毯子，腦袋垂在肩膀上，斜視窗外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腦海不禁浮現(xiàn)電影中那些個飛機失事的慘狀。
好在，顛簸在半晌過后趨向平靜，又只剩下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不絕于耳，于是乎，朱璃又再一次垂下了眼簾。
再次醒來時，已是廣播用三國語言播報目的地的抵達，女人再次望向窗外，昏暗烏郁的天空像是要塌下來似的，頗有種壓迫感。
飛機滑行停下來后，朱璃打開了手機，白顥發(fā)來了一句：“戴上圍巾?！钡奶嵝眩f不心暖是假的。
朱璃點開視頻通話，在國內(nèi)的白顥剛結(jié)束了一場會議，正裝模樣頗為有型，他秒接：“到了？”
“嗯，剛下飛機。”女人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糟糕了，自己果然穿少了。
“這就感冒了？果然從不肯聽人言，你還在化療階段，身體很脆弱，算了，我明天就過來，你先找個酒店或者民俗住下，然后把地址發(fā)給我。”男人老媽媽似的嘮叨了起來。
朱璃看著屏幕里，白顥被放大了好幾倍的臉上堆滿了憂心，像個等在學校外許久都不見女兒身影出來的老父親，被逗得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氣頭上的男人疑惑了起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跟從前一樣把我當成什么都不會的孩子?！迸讼肫鸲诉€在校園的時光。
“你本來就是。”白顥淺笑。
朱璃晃了晃神，“我媽來電話了，我先掛了?！毖杆賿斓綦娫挘綇蛢?nèi)心稍縱即逝的波瀾。
“我知道，會好好吃飯的，我現(xiàn)在在國外呢，接電話死貴死貴的，您可別一會聊過頭了，第二天欠費把我老哥房子給欠沒了，哈哈哈，好啦，我掛啦，到朋友這里玩兩天呢，嗯，沒瞎玩……”行李箱在石子路上發(fā)出不規(guī)則的拖拉聲，“鼻塞？沒，沒感冒，就是剛下飛機沒適應這邊環(huán)境，知道啦~少吃海鮮~嗯嗯嗯嗯，真掛啦~母后~”
機場外，遼闊的視野里，偶有白色的鳥兒掠過，燈塔聳立在不遠處，與灰蒙蒙的天際立于一種格調(diào)里。
收起手機，走至一處車站，借著蹩腳的英文，解讀著站牌上的訊息，最后挫敗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多年的詞匯量都還給了老師，算了，本就是一個人來旅行的，走到哪兒便住到哪兒。
管他三七二十一，遙看一輛巴士緩緩駛過來，想也沒細想，拎著行李箱便上去了。
一路風景繾綣，蕭瑟的冬日冠以這片島嶼一種深邃的浪漫，就像巴士音樂當中深沉的莊嚴，生命的儀式感忽地涌上心頭。
身體總是想要以安眠來撫慰女人，她脆弱的軀殼似乎走幾步路便沒了氣力，索性一坐下，那幕天席地的困意就會將她包圍起來，罷了，再睡會兒吧。
約莫是一個半鐘頭，窗外的風景從無垠的田野轉(zhuǎn)而變成了繁鬧的街市。
許是陰天夜晚來的很早，各個商鋪酒店都將燭火燈光點亮，那番日漫里才能見到的熟悉場景倒是讓朱璃徒然生出些歸屬感來。
巴士停駐在街角，女人跟著車上寥寥數(shù)人一道下了車。
走在潔凈的街道上，仿若漫步于新海誠的畫作之中。
她太愛微風清繞風鈴那般沁心的聲響，也愛孩子們?nèi)齼蓛山?jīng)過她身邊時的嬉笑。
作為旅游城市，這里擁有五花八門的門店，當中紀念品式樣琳瑯滿目，令人應接不暇，光是路邊櫥窗里倒影的世界，都美人讓人不愿挪開視線。
拐角一家獨特裝潢的小旅館吸引了朱璃的目光，她拖著笨重的行李箱拉門而進。
“叮鈴——”清脆的風鈴聲響起。
身著鵝絨黃羽絨服的老板娘熱情地迎了上來。
朱璃愣愣神朝她拿出自己的護照，后者明白地點點頭，用不太熟悉的發(fā)音問道：“您想住店嗎？”
聽到熟稔的語言，朱璃猛地點頭。
老板娘幫朱璃拖箱子：“跟我來吧！”
這里不算大，屋子與屋子之間的隔斷也很小，可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溫馨纏繞其中，是因為暖橙色燈光嗎？
“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大聲呼喚我，我叫Leila?！贝蟮质且驗槔习迥镩嗊^太多旅人的疲態(tài)，從這個陌生女人一進屋子時，她便覺察到她身上的濃重倦意。
朱璃放下行李，踩在屋里柔軟的地毯上莫名有種心安的感覺，她笑道：“你的中文真好，Leila！”
老板娘嬉笑兩聲便匆匆下樓做事去了。
這房間最完美的地方在于，它是靠著街道這邊的，從陽臺上能直接望向整個街道最繁華的地方，人來人往，車行車停，全部盡收眼底，能構(gòu)成女人窺百態(tài)人生的小心思，真好，哪怕只是這樣呆一個月，她都覺得極好。
后來聽老板娘餐時介紹，旅館的后邊有個大院子，有一處天然溫泉，于是乎剛吃完飯不久，朱璃便迫不及待去泡了溫泉。
出來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飛霞侵染女人的臉龐，她著實泡了太長時間，若不是昏昏沉沉想起自己已經(jīng)泡過頭，她大概會暈在院子里。
習慣性地想要為自己擦拭頭發(fā)，當頭發(fā)被輕輕一扯便錯亂了方位時，女人才想起自己這頭濃密的發(fā)是假的。
夜晚是蕭冷的，好在被窩是暖的，朱璃就這樣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度過了一晚。
※
清晨的寒風透過拉門縫隙一縷縷竄了進來，女人身子一縮，腦袋鉆進了被窩之中，樓底下海鮮燴面的香味可比風會鉆空子，朱璃難耐饑餓，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暖烘烘的被窩里鉆出來。
“早上好。”老板娘熱情地打招呼，兩個眼睛瞇成月牙狀，說不出的親昵。
突然有種現(xiàn)實與環(huán)境交織不清的抽離感，導致女人愣了許久才渾渾噩噩開口：“你好。”
“今天降溫呢，客人，出門時記得多穿衣服，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會下雪呦?！崩习迥镞厰[弄餐具邊對朱璃叮囑。
“喔……”女人饒有興致地點點頭，原來真如白顥所說，這里十一月也會下雪。
一個人旅行的格調(diào)從來沒有旁人所想得那么高，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
比如出門時亂花漸欲迷人眼般的選項，讓你無從取決，隨手買了本攻略卻因為上邊繁雜的介紹而訕訕放棄。
算了，就隨著腳步，走到哪算哪兒吧。
※
“第一階段的治療還算不錯。”
“精神狀態(tài)也遠比在國內(nèi)好得多。”
“這次賽后休假，空出兩個多月，他應該沒什么心思做別的，來這里應該是正確的選擇。”
病榻上，端坐著神情木訥的少年，他靜靜地望著窗外，偶有海鳥銜魚蝦經(jīng)過，他的身后，一群人在討論著什么，完全不在意。
為什么會來到這座冰雪之城？
這事兒還得從夏季常規(guī)賽說起，那日賽后，原本一路高歌猛進帶來的興奮感不慎分解成了腦門的劇烈疼痛，昏厥似乎很喜歡光顧這位被稱之為天才的少年。
恰巧，被媒體拍到了。
又恰巧，被遠在X市的父親納入了眼底。
于是乎，犟了好久好久，才終是熬到于楓點頭同意他打完季后賽，上天玩慣了開一扇門關(guān)一扇窗的把戲，冠軍這個東西，或許是上帝為了彌補他的失憶癥而特地頒發(fā)給他的。
“你要是接下來沒比賽了，就想想當初是怎么答應我的?！备赣H的話不合時宜地回蕩在耳邊。
當初是怎么答應他的？少年沒有印象了，甚至乎連自己的病情概況都不是很了解，直到來到這家堪稱世界上最著名的精神病研究院，他才有那么一點明白了自己這棘手的疑難雜癥。
“解離性失憶？”
這算是什么？
怎么會有這么矯情的?。宽n劇男主似的。
“已經(jīng)很嚴重了？”
雙手握在一起，拇指與拇指打著轉(zhuǎn)，于江晨時不時抬手摩挲鼻梁，就像是在聽旁人講故事似的。
他記得，自己在一場大雨里沒了意識，也記得，有個聲音，急切得像是丟失了最珍貴的寶物。
“我叫于江晨，我的手機號是182XXXXXXXX，生日是4月17，身份證是32XXXX……”
為了證明自己還不至于住院，于江晨很流利地報出自己的訊息。
然而醫(yī)師們卻在之后面面相覷，嘆息加搖頭，直接否定了他還算健康的這個事實。
當中拿著少年個人資料的護士很懵，她覺得少年很奇怪，如果說他不記得什么了，為什么會這么流暢地報出一大串訊息呢？
但如果他記得，他口中的訊息又與他本人驢唇不對馬嘴。
這通信息到底屬于誰？
于是乎，他確診了。
每個人對少年的印象都算不錯，彬彬有禮，謙遜溫柔。
只是說話時的聲線像是鑲了層冰冷金屬，透著慵懶與倦怠，鼻音有時候很濃，有時候又很淡。
“你該出去走走了。”
在于楓第十二次來探望自己兒子的時候，他終于感受到少年身上過分壓抑的情緒，低沉的，郁郁的，說不清。
榻上人兒淡淡搖頭：“天冷?！?p> “這里的天氣就是這樣，多穿幾件就好，趕緊起來。”男人沒給少年的倔強發(fā)揮空間。
見父親臉上的氣壓越來越低，少年也只得起身，彎下腰的瞬間小腹傳來一陣鈍痛，他不經(jīng)意皺起眉頭指了指肚子上的疤痕：“這里，以前出過事？”
男人只是點點頭，沒多做贅述。
少年裹著件長款墨色羽絨服在護工的陪伴下走出了病房，他來到天臺，頂著潮濕的海風，矗立在醫(yī)院的天臺之上眺望整片海域，像一展年久失修的帆。
天空忽地落下一片晶瑩，在少年高挺的鼻梁上稍作歇息后悄悄融化。
“下雪了？”少年驚異地問護工。
護工聽不懂少年的話，只是微笑地擺出了“您在說什么”的疑惑面容。
“Snowing……”伸出手，承接天空隨著第一片雪花開始洋洋灑灑落下的白色塵埃。
護工表示，這個國家的雪季來得很早，通常在十一月過后就能進入到雪國般白茫茫的世界。
于江晨呼出的白色霧氣形成了很好看的氤氳，他有些欣喜，嘴邊不經(jīng)意間掛起弧度，小小梨渦蕩漾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莫名悸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雪。
“Could you show me around?”少年試探道。
護工遲疑了會兒，面上思慮慎重，隨后點點頭。
來到這里半個月了，包括治療，一系列的事情，使得少年沒能好好見識過這享譽世界的美麗島嶼。
于江晨下樓時，碰見了位坐著輪椅的青年，胡子拉碴的臉上多是病痛折磨留下的凹陷，他手中的熱水壺掉落在地，旁邊無人，少年便忍著腹部上的疼痛幫他撿了起來。
輪椅上的青年用少年熟悉的言語問：“華人？”
于江晨點頭。
“你……”青年的目光流連在少年因剛剛彎腰而不小心露出的項鏈上，“你的項鏈很好看?！辫傊t鉆的白金狀羽毛，新穎的設(shè)計。
少年微微一怔，項鏈？哦對，之前參加德瑪西亞杯時候用來做胸針的手鏈后來被他改裝成了項鏈掛到脖子上了，若不是青年提醒，他倒是忘了。
“謝謝?！庇诮繉㈡溩又匦氯M衣服里。
“是，女朋友送的嗎？”
少年看不懂青年臉上的表情，夾裹著點懷念，又有一點悵然，最后，是落寞。
“不是，呃，我也不知道?！彼麚蠐项^，表示自己根本無從得知這款鏈子的由來，正常人一定不理解，作為物品的主人，卻不知道物品的由來。
“不記得了嗎？”畢竟這里是精神疾病的專科醫(yī)院，誰沒點毛病會來這里，所以青年并沒有太過深究。
“對?！鄙倌瓯傅匦π?。
“雖然很無理，但，如果它不重要的話，可不可以轉(zhuǎn)賣給我？”青年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不可以?！庇诮坎恢涝瓉碜约嚎梢赃@樣當機立斷，不夾雜一點遲疑。
前者一怔，隨后釋然地笑笑：“是嘛，原來對你很重要啊?！?p> 于江晨微微蹙眉，撫了撫項鏈，“抱歉。”
道歉是因為他不知道對他來說這條鏈子到底重不重要。
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少年依舊能看到輪椅上的那個孱弱青年目送他的樣子，帶著眷戀，裹著悲涼，目光像是透過他望向另外一個世界。
真是個奇怪的人。
冰雪的世界，節(jié)奏是緩慢的，就像是老電影里斑駁的膠卷，每一幕都適合定格，每一處都風景萬千。
街道，轉(zhuǎn)角，階梯，懂得人能從中悟出詩意，浪漫的人能從當中侃侃而談。
而像于江晨這樣腦?？瞻椎娜?，更多得是感受到蕭冷的氣息，他覺得自己像個被人抽走了存儲卡的AI，只能略懷膽怯地打量這個無比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