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少女是個非常平凡的少女。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那就是她長得很可愛。
她大多時候眨巴著眼睛看人,不多說話,很呆萌;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會瞇成一條縫,臥蠶鼓鼓,臉上還露出深深的一側(cè)酒窩和貝齒。
她個子不高,身材嬌小,總是朋友間被照顧的那個小可愛。名字帶秋,總有各種各樣的昵稱。秋秋,球球,小秋,阿秋。也有朋友會哀怨地拖著長音叫她——秋啊。
小秋的出生很平凡。
父母都在同個工廠上班,三班倒,白天晚上,不規(guī)律,算不準到底有沒有人管她。
他們被分配了一個員工宿舍,房租就從工資里扣。青白的樓長長的,有兩層。樓下做飯,樓上睡覺。二層一條長走廊來做陽臺,把一排的人家都通了氣兒。洗漱都在陽臺上,早晨爬起來抹把臉,免不得被招呼一聲:“喲,起這么早啊?!?p> 小秋一般叫人,說聲“早”,然后給個笑臉。
不靠譜愛胡侃的大夫,擺著過期食品的小賣部,來了又走的各色外地口音……是她童年的主色。
那是90年初,一個小縣城的角落。
雖然小秋長得可愛,但她不擅長和人交往。爸媽愛玩,三十幾歲才生她。附近的小孩都比她年長至少四五歲,不喜歡帶她一起玩。
她跟去也玩不開啦,就一個人在家門口玩。有一個不知道幾手的單腿地中海芭比娃娃,玩起來,也會覺得自得其樂。
父母有時候也會在家,但是不是睡覺,就是去隔壁打牌搓麻將。生活壓力大啊,不娛樂怎么行?
把孩子往鄰居大娘懷里一塞:“麻煩看一下啦?!?p> 你小孩,我怎么幫你看?
看可愛逗了幾下,又覺得沒趣,自顧自買洗燒去了。小秋也不敢亂跑,看了一會他們打牌,走到門口坐在地上,托著腮發(fā)呆。
這一棟樓,沒幾戶人家是不認識的。但是總有兩三戶是特別生疏的。往左手邊的隔壁第三家就是,住了個獨身男人,也不在這工廠里工作,深居簡出,有一點神秘。
那他長得也有點不同尋常。深棕近黑的頭發(fā),一雙橄欖綠的眼睛,皮膚冷白。有人傳他是外國人、混血兒,但是長相又沒有明顯異國特色。
幾個附近的大嬸小媳婦是八卦得不得了,明里暗里盤問了好幾次,硬是不透個口風。覺得他看起來也不大年輕了,想給他做個媒,人家根本不帶搭理的。女人們大嘴巴,四處一抱怨,就知道這個人,不如看起來好相處,熱絡(luò)的心也淡了。平日里相互不搭理,也是鮮少的不合群。
今天男人要出門。他胡子拉碴,看起來三十出頭,穿著寬松的T恤和工裝褲,趿拉一雙人字拖,不像是要走很遠。
扒拉著頭發(fā)一臉倦意,他剛要越過小秋,卻撤了一下腳步。
小秋好不容易看見有人經(jīng)過了,就盯著人過去。也沒人教她禮不禮貌,她這個年紀大小,可能講了也不大明白。
她看著就想,這人好高大呀,顯得天花板好矮。不佝著點背,就好像會頂破一樣。
這的確是二樓太矮了。也是小秋太小了。她看誰都要仰著頭,街坊里那個一米五的老太太,在她眼里也算個巨人了。
她稍微有點拘束,眨巴眨巴眼。這個叔叔有點面生。
男人側(cè)頭跟她對視了一眼,愣了一下,又轉(zhuǎn)身回房了。
她目光隨著人進去,又重新落在開始生銹的褐紅空心柱上。
男人提著把小凳子,回身單手鎖了門,走到小秋面前。
小秋以為他要進去,爬起來自覺站到門邊邊。
男人蹲下來,把小凳擺在門口,平視她:“小姑娘,來坐凳子。地上涼,有蟲。”
小秋跟他不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凳子,沒說話也沒動。
男人笑了笑,沒再說,起身走開了。
小秋看他把右手插進褲袋,一直到拐彎下樓都沒回過頭。
那個叔叔說有蟲。
小秋糾結(jié)了又糾結(jié),最終沒往地上坐。站久了累,她心里掙扎了一番,看男人好久不回來,小心翼翼坐上了小凳。
開始有點不安,但是過會看有蝴蝶到處亂停,又把這茬忘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男人才回來。他拎著一大袋東西,腳步拖沓,打著哈欠,好像非常需要一張床來躺著睡。
看他過來,小秋突然想起來自己還坐在人家的凳子上。她腿上放著那種工廠填表的格子黃本,手里握著蠟筆,一下子心虛,慌的不行,就想站起來,又怕腿上的東西掉地上。
男人經(jīng)過她,一彎身,單手壓住她的肩膀,把她壓在凳子上,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塞進她懷里。
全程好像都沒看她,就走了。
小秋呆呆望了一會。
她從前沒吃過這種糖啦。奶甜奶甜,剛開始是硬的,潤久了就會變軟。
她把剩下的糖偷偷藏了起來。
等到小秋五歲的時候,爸媽終于想起來,要送她去幼稚園。周邊沒有,要去鎮(zhèn)里。
她按年齡被塞到大班里,但是里面的孩子她都不認識。幸好她長得可愛,總有小孩愿意和她做朋友,帶她玩。但是她還是有點怕生,不太說話。
有時候覺得,還是一個人玩比較開心。但是幼兒園里面,還可以玩蹦蹦床,她又覺得還是挺好的。
回家以后,吃完晚飯,她媽去上班,她爸就去打牌。她沒人管,就跟著去。
一群男人坐在一起,偶爾一兩個女人坐在里面調(diào)笑。抽煙喝酒,煙霧繚繞。他們一邊打牌一邊吹牛。一個說:“我有個叔叔家的兒子,歐喲,厲害的不行。英語學得好,去當翻譯官啦。人現(xiàn)在都在BJ定居了!”
眾人就相繼配合:“那是厲害的?!?p> 另一個接口:“這個‘英格來虛’么,我也會幾句的呀,什么‘拔娜娜’、‘古德貓寧’、‘八格牙路’……”
旁邊的女人嬌笑著推他一把:“你亂講什么啦,‘八格牙路’是日語好伐?”
一群人哄笑起來:“牛皮吹破了吧?”
小秋學過香蕉這個詞,拉住她爸:“那個是banana呀?”
桌上氛圍正好,她爸有點不耐煩:“這不都一樣的么?”
小秋是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香蕉”,有點較真,就想問一下:“他這個是不是讀得不太……”
剛好輪到她爸出牌,干脆一揮手:“你懂什么。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p> 小秋沉默。
女人就勸:“小孩子么,學點東西就喜歡炫耀,正常的啦?!?p> 她爸抽著煙,沒說話。
里面待久了有點熏,小秋嗆起來,就出去了。
門外黑了。天空似深藍幽寂,遙不可及。
她又望了眼門里面。喧囂熱鬧,燈光明暖,可徹夜歡騰。
她站在界限上,并不屬于任何一邊。
幼兒園遠,她每天六點不到就要爬起來,走十幾分鐘,去坐入鎮(zhèn)去幼兒園的班車。
但是那幾天不趕巧,唯一一輛班車出故障了,要維修。家長們只好紛紛自己接送。
她媽不會騎摩托,只好讓剛上完夜班的她爸去送。他這一禮拜都上夜班,想到要接送好幾天,頭都大了。他煩躁得很,拉著張臉,話都懶得說。一路過去,也不記得買餐早飯。
小秋抿了抿嘴。
她如果能自己去就好了。最好是飛,呼呼,一下就到了。
第二天早上,她爸還沒回來,說是工廠加班。她媽只好托人送。但是鄰居里最小的也上小學了,跟幼兒園隔了不少距離。沒有辦法,想問問遠一點的人家有沒有一起的。
下了樓,剛好遇見送奶糖給她吃的叔叔。
她跟那個叔叔半個月也不見得見一次。行蹤很神秘的,你不知道他是一直在外面還是根本沒出去。各家房子隔音效果都不太好,但是他家里就永遠靜悄悄的。
兩個人有時候會對視一眼。小秋不知道該怎么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和小秋多說話。
今天他推了把半新不舊的摩托,好像要出去。
小秋她媽瞥了眼,看見他的車形狀和一般的不大一樣。她不認識牌子,但是看得出來,肯定不便宜。
她很快收回目光,打算領(lǐng)著小秋去別家問問。
沒想到男人叫住了她:“曹嫂,送小孩上學呢?”
她媽有些稀罕。平日里也沒打過招呼。她寒暄幾句:“是啊,這不是班車壞了?!庇謫枺耙鲩T???”
“啊,對?!蹦腥藨?yīng),“也沒什么事,就出去兜兜風?!?p> 她媽心念一動,又壓了下去:“那我們就先走啦?!?p> 男人遲疑了一下:“你們怎么去?”
她媽說:“去附近問問啦,有沒有要一起去上學的。”
男人問:“是哪家幼兒園?”
她報了個名字。
“那家啊,”他說,“要不我?guī)б怀蹋縿偤靡ツ莻€方向?!?p> “啊?但這不是個事啦。何況她也不是一趟的。回來還要叫人帶,我干脆一次性和別人講好了。還是要謝謝你哦,但就不麻煩你了?!?p> 男人停了一下:“我差不多準備下午三四點開始回來,您女兒幾點放學?”
她媽心里一盤算。這個時間,差不多的呀。雖然她和這人不熟,但是大家也一起做了好幾年鄰居。她想想,就說:“叫……一燈是吧?這樣真沒事?。俊?p> “是,秋一燈?!蹦腥苏f,“順路。最近休假,就是隨便逛逛,沒影響?!?p> 那時候,小秋就仰著頭,一直看大人們聊天。
她也不知道,秋一燈是哪個秋一燈的寫法。但是她們名字里都有個讀秋的,好巧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