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念頭通達(dá)

　　窮欲看向陳九，又問道:“你想殺我？”

　　陳九默然。

　　窮欲又忽的一笑，“可你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殺我，沒有理由殺了一個(gè)只是公平做生意，卻從來沒做壞事的……怪物?！?p>　　陳九低著腦袋，亦沒有作答。

　　窮欲笑得更開心了，“那你何不遂了自己心愿，殺了我，反正我也不會(huì)死，你就當(dāng)舒心了，更何況修士修行所求不就是一個(gè)無拘無束，念頭通達(dá)嗎？”

　　它的聲音極盡蠱惑，“來，殺了我?！?p>　　陳九眼中有金芒跳動(dòng)。

　　如果他在這里因?yàn)樽约菏嫘?，選擇殺了窮欲，那么之后會(huì)不會(huì)為了舒心，開始……殺人？

　　窮欲看得實(shí)在開心。

　　它在《山水志異》中的記載，從來不是什么實(shí)現(xiàn)愿望的鬼神，而是扭曲人心的鬼神。

　　那種蠱惑聲音再次從它嘴里傳出，“來，殺了……”

　　它的頭顱已經(jīng)被一只手洞穿，鮮血四濺。

　　陳九殺了它，可他自己的面容卻有些悲傷。

　　他殺死的是窮欲……還是自己的信念？

　　窮欲潰散，又從后方凝起，面色有些陰沉，這年輕人不知為何，殺它的那一次，真是疼到了極致。

　　這讓它的好心情消失，轉(zhuǎn)而更變本加厲的說道。

　　“好，好個(gè)高高在上的仙人，果然是能夠?yàn)榱俗约菏嫘?，隨手?jǐn)貧⑿悦?，好不得了！?p>　　陳九眸子金光有些猩紅，或許是染上了鮮血，他死死看著窮欲。

　　窮欲忽然有些不太敢說話了，頓了一下，干笑道。

　　“其實(shí)殺人也沒什么大不了，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好人，無非就是力量不夠罷了，只要力量充足，誰不想自己舒心，自己討厭的、不喜歡的人，管他做過壞事沒，巴不得直接一巴掌拍死?！?p>　　窮欲搓了搓手，又干笑道。

　　“其實(shí)這種例子我見過不少，曾有位少年，性子懦弱，在村子里極好說話，是公認(rèn)的好人，后來他遇見了我，想要勇敢，我自然給了他，代價(jià)是失去恐懼?！?p>　　“從此以后，這位少年成了名揚(yáng)百里的勇士，且殺戮極多，路上遇見長(zhǎng)相不喜之人，直接一刀剁死?！?p>　　窮欲沒說這位少年之后的結(jié)果，但想來也應(yīng)該是不得善終。

　　陳九直直看著它，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我想殺你?！?p>　　窮欲笑問道:“為何，只因?yàn)槲覍⒛桥撕蜕倌曜優(yōu)槟歉蹦?？可這是他們自愿的，我也從未蒙騙過他們，事先就說好是等價(jià)交換?！?p>　　它開始勸道。

　　“其實(shí)那女人和少年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何要為了他們?nèi)绱吮M心盡力，這都是他們自找的?！?p>　　“如同有溺水之人，救與不救，其實(shí)都行，都是因?yàn)樗麄冏约阂蛩?，才?huì)溺水，且讀書人也有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道理?！?p>　　它的溫醇嗓音緩緩傳來。

　　“沒必要救的?！?p>　　陳九神情有些迷茫。

　　關(guān)系不大，因?yàn)殛P(guān)系不大，所以便可以不去救嗎？

　　窮欲詭異一笑，朝著陳九心間一指。

　　天地變換。

　　忽然回到了那日的勾欄處，有一位矮小老人在勾欄大門處，被人拖著，像丟死狗一樣甩在地上，就要活生生打死。

　　陳九目眥盡裂，猛然沖去，卻撲了個(gè)空。

　　天地又一暗，平地有轟隆巨響

　　他茫然轉(zhuǎn)身。

　　獸潮如洪流沖來，徑直穿過了他，撞向那處城池。

　　城墻倒下。

　　修士尸身如同野草一般倒在廢墟邊上，鮮血流在一起，匯成了一條小溪。

　　有位少年驚恐站著，身軀顫抖，四肢無力，就要被一頭妖獸咬碎吃下。

　　陳九踉蹌跑去。

　　少年被咬碎，鮮血濺了一地，城池不見了。

　　陳九呆愣站著，周遭景色再一變，成了一處河流旁的草地。

　　他閉上眼睛，不敢再去看了。

　　身后小姑娘傳來聲音。

　　“姓陳的……”

　　陳九在這瞬間淚流滿面，卻沒有轉(zhuǎn)頭，他真的連半點(diǎn)都不敢去看。

　　小姑娘疑惑的跑到他面前，看著他這副模樣，沒好氣道:“真是的，恁大個(gè)人了，還和個(gè)好哭鬼一樣，不曉得你在哭個(gè)啥?！?p>　　小姑娘皺起稀疏眉頭，“腦袋勾下來?！?p>　　陳九低頭。

　　小姑娘踮腳，伸著手，就要幫他擦掉眼淚。

　　她的小手剛伸出一半，便如風(fēng)沙飄散。

　　陳九呆滯看著。

　　窮欲突然出現(xiàn)，哈哈大笑，“原來是個(gè)光有善心，毫無本事的廢物！”

　　它又譏笑道:“你真可憐，沒本事，有善心，這兩點(diǎn)都占了，實(shí)在太好笑，你說你要是沒本事，就不該有這種善心，不然到頭也只是白白折磨自己而已?！?p>　　陳九擦了擦眼淚，看了看手腕上的那枚翠綠珠子。

　　他有些懂了。

　　天地恢復(fù)，回到了孤鶩山之中。

　　窮欲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真的算是好人嗎？”

　　年輕人挽起濕潤(rùn)長(zhǎng)發(fā)，身上金光一震，衣衫雨水沸騰，他極其平緩且篤定的說道。

　　“算的?！?p>　　縱使遇見了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可他確實(shí)算是好人。

　　或許世間人性本惡，但只要有足夠的規(guī)矩道德，那依然能夠人人向善。

　　此方天下就是缺少太多的規(guī)矩了。

　　而窮欲則是在釋放人性，用欲望勾出人性的丑惡面。

　　這就是陳九殺它的理由。

　　陳九眼中金芒猛然跳動(dòng)，眼角金紋開始緩緩蔓延而出。

　　窮欲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殺意。

　　可這又能如何，它是不死的，至少?gòu)乃Q生到現(xiàn)在數(shù)千年間，并沒有人真正殺死他。

　　它也極其小心，不會(huì)去招惹那些真正的大修士。

　　天人以下，想要?dú)⑺怯行┌V人說夢(mèng)了。

　　它的心口突然被洞穿，天地武運(yùn)為樊籠，將它拘束在此方小天地中。

　　陳九眼中金芒猛烈燃起，似要灼人。

　　窮欲痛苦哀嚎一聲，不敢置信，驚駭一聲，“天生降妖師！”

　　鬼神與妖怪，皆被天生降妖師天然壓勝。

　　這是天地大意，凌駕于氣運(yùn)、因果之上。

　　陳九將窮欲殺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不再有動(dòng)靜，整個(gè)身軀像是已經(jīng)干涸。

　　陳九仍然不厭其煩，一下一下的洞穿著它的胸口，翻出大量鮮血。

　　他眼中光芒灼灼逼人。

　　窮欲已經(jīng)死了。

　　年輕人身上全是鮮血，甩了甩手。

　　天際雨幕小了些，成了綿延細(xì)雨。

　　年輕人踏浪，回了蘇螺城。

　　他在城鎮(zhèn)中呆了一個(gè)多月，他在靜靜地看，看過路行人，看商賈小販。

　　看得多了，他才忽然懂了。

　　只要不做壞事，其實(shí)都是好人，不過這天下對(duì)于壞事的標(biāo)準(zhǔn)，很是模糊，尤其對(duì)仙人，更是放松。

　　這就需要重新去修訂規(guī)矩，也得好好想一想，一時(shí)半會(huì)急不來。

　　在陳九深夜路過一間小屋時(shí)，突然聽到一聲慘叫，隨后又寂靜下來，靜得讓人發(fā)慌。

　　小屋微弱的昏黃燈光熄滅了。

　　陳九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去。

　　溫?zé)岬孽r血從門口流出，打濕了他的鞋子。

　　地上有一對(duì)老夫妻的尸身。

　　還有一個(gè)趴在他們身上，正在咀嚼的似人身影。

　　那道身影聽聞動(dòng)靜，轉(zhuǎn)了過來，猙獰的丑陋面目上全是鱗片，嘴角滿是鮮血，它看著陳九，有些詫異。

　　“仙師……大人？”

　　陳九沉默著，空氣中的血腥味是那么刺鼻。

　　少年惶恐解釋道:“仙師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自己?！?p>　　它的解釋，在嘴角掛著的肉塊下是那么無力。

　　陳九咧了下嘴角，哀傷道:“你是人啊?！?p>　　少年眼瞳一瞪，似乎被戳到痛處，再也沒了惶恐樣子，怨憤吼道。

　　“我是人？我在你們眼中哪里像是人？我不過是你們這是高高在上的仙人養(yǎng)的一條狗罷了！”

　　它面容扭曲，極端怨恨，“我爹娘將我賣到這里時(shí)，我就早不是人了，我就是條可以隨便買賣的狗，你們他嗎的全都瞧不起我，你們都該死！”

　　陳九看著它，滿是悲哀。

　　因?yàn)椴还苌倌暝偃绾?，都沒有從來的機(jī)會(huì)了。

　　陳九殺了他。

　　殺了少年，不是鮫人。

　　陳九坐在少年的尸身旁，看著雙手的鮮血，手臂有些微微顫抖。

　　他在身上擦了擦，將三具尸身埋葬了。

　　陳九就順便坐在月色下的山頭上，想著事情。

　　天下需要改革，這是毫無疑問的。

　　只是該怎樣改革，如何改革，這需要他去看、去想，而不是僅僅三言兩語，紙上談兵。

　　所以接下來，他會(huì)沿著蘇螺城一路北上，經(jīng)歷浮白州、黷武州，將其中最不喜歡講道理的宗門一一記下。

　　然后在將來，就由他去和他們好好講道理。

　　怎么講？

　　自然是先和他們講最喜歡的拳頭，然后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