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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何而逢

二十一章

云何而逢 北地齋 3519 2020-01-19 20:57:11

  顧管家辦事一向極快,第二日便上張氏鹵菜館去尋秋云。

  眼見天冷起來,秋云想做羊肉鍋子賣,其中諸多細(xì)節(jié)正趁著飯點已過店中稍閑,與張楓慢慢研討。

  “請問,秋云姑娘在嗎?”顧管家已瞧見柜臺后低頭說話的秋云,但裝作未見。

  秋云抬頭,從柜臺后迎出,喜道:“顧管家,您怎地賞臉上我們這等小堂子來,秋月,快看茶,顧管家這邊請。”

  “不用麻煩。”顧管家冷淡將手一豎,推擋了秋云的熱絡(luò)。

  秋云是何等聰明的姑娘,她當(dāng)下便明了,這人不是來用膳,而是別有他意。不待她細(xì)思量,顧管家已講明來意。

  “我家夫人想請姑娘到府一敘?!?p>  “哦?”想起那滴悠然落下的眼淚,那位美貌的婦人,秋云心里有數(shù)。但她得答應(yīng),做生意的人,什么人都惹不起。

  她笑的更歡喜:“小女子粗俗不堪,能入程夫人眼,實乃幸事,不敢擔(dān)個請字,這就進(jìn)屋洗罷手隨顧管家前去?!?p>  說完,進(jìn)屋淘手,梳整衣貌,將店中事宜和姑姑秋月交待,由顧管家領(lǐng)著去了程府。

  程府還是從前的程府,時值深秋,院中仍是郁郁蔥蔥花滿院,樓臺倒映碧水間,湖中不見殘荷只見鶴立岸邊,展翅騰飛引晴空碧霄一片。

  秋云念及,程淵院子里的桂花恐怕香了。

  便聞到一股好聞的梔子香味,已到程夫人別院。

  程夫人正在院中用剪刀裁盆中石榴結(jié)的果子,丫鬟端了盤立在一旁,她裁下一個,丫鬟便立刻接入盤中。

  顧管家引了秋云上前,請安后道:“夫人,張姑娘來了。”

  她恍若未聞,顧管家也不起身,恭敬的彎著腰,秋云站在一旁,心中冷笑,這是給她來下馬威啊。

  片刻后,程夫人扭頭過來,皓月般的臉龐浮出輕飄飄的笑:“我若忙起來,便萬事皆不聞,讓姑娘久等了?!鼻镌坪Φ溃骸安贿^片刻,欣賞夫人裁果也是幅美景?!彼χ杏辛藢?,沖顧管家揮揮手:“下去吧,我同秋云姑娘說會子話。”顧管家應(yīng)聲退下。

  丫鬟拿帕子給她擦了手,她道:“進(jìn)屋去吧,屋里坐?!庇值溃骸鞍丫┒紒淼姆涿鬯中奶牵壑倒甯舛诵┥蟻??!币幻鎸⑴磷尤咏o丫鬟,朝屋內(nèi)走,邊同身邊的秋云道:“這些都是適合姑娘家吃的零嘴,我屋內(nèi)幾個沒規(guī)矩的丫鬟,見天兒的惦記,稍不注意便挑了去,貪嘴的小蹄子?!庇中Γ骸按龝憾嗌有忸^不常見?!睊吡怂苌恚骸班l(xiāng)下更沒有?!?p>  秋云陪笑,忍不住腹誹,當(dāng)我乞丐啊,滿漢全席我都吃過,你程府有嗎。

  不會丫鬟就奉上茶,果子,茶是茉莉花茶,果子是先前說的并幾碟杏仁豆腐和荷花酥等精致點心。

  程夫人玉指捻起茶蓋,吹皺茶面,滿室飄香。

  她輕抿了口,便放下,夾起塊荷花酥,也只嘗月牙點,放入盤中,再也沒動過,只對秋云道:“聽府里頭的下人說,姑娘在西街口開了家吃食館子,叫什么……”她頓了下,后頭的丫鬟趕緊接道:“張氏鹵菜館?!彼龌腥淮笪驙睿骸皩玻@名字取得好生精妙,誰都知道姑娘姓甚,也真夠直截了當(dāng)?shù)?,不像那些文人墨客,咬文嚼字,令人心煩?!闭f完自顧笑起來,見秋云不動面前杯碟,便問:“秋云姑娘怎地不吃點心,是不知怎下口?”

  秋云靠在玫瑰椅上,只看她唱戲都飽了。

  笑回:“謝夫人美意,我不吃甜的東西?!?p>  程夫人也笑,笑的很開懷:“是我招待不周,忘記打聽姑娘喜好。來,將我剛裁的果子給秋云姑娘送去?!?p>  丫鬟聽她吩咐,將已經(jīng)端下去的石榴托到秋云面前。

  石榴不過兒拳大小,紅皮六瓣朵兒頂。這是觀賞用的石榴,果實必定酸的人倒牙。

  秋云推開,盯著程夫人,一字一句說:“我也不愛吃酸的。”

  “那姑娘便是愛吃苦的咯。”

  “我只吃,我愿意吃的?!鼻镌菩Φ氖胬?,笑的風(fēng)輕云淡,如抖松羽翼般的恣意灑脫。

  程夫人心中一凜,生出點厭和別的東西,她只是個守門人,守著程家的大少爺,守著程夫人這個身份。

  眼前少女月朗風(fēng)清般的舉止,正如面鏡子照見她的束手縛腳。

  她譏笑道:“愿意,卻不一定吃的起,這世上的姑娘啊,大多是小姐的念想,丫鬟的命,便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憑你愿意也撈不著。山雞豈敢肖想配鳳凰?!?p>  秋云換只手撐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山雞,呵,也好過養(yǎng)在籠中的金絲雀,飲清泉,食珍米,卻振翅難飛。我愿意,不是我一定得到想要的東西,而是我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兒?!彼蓍芟碌乃{(lán)鵲兒道:“寂寞深院,錦衣玉食,哪有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任鳥飛逍遙?!彼仡^盯住程夫人的眼睛:“我還是說,只做我愿意的事兒。程夫人夸我直截了當(dāng),那便不用答啞謎。我來這趟,為了程府的面子,為了程淵的面子,雖然他也不大給您面子。開門見山的說,我為人處世行得正坐得端,沒肖想何人,若真有肖想,也是那人盼著趕著,讓我想?!?p>  程夫人臉色微變,卻聽她又說:“程夫人久居深院,不懂外頭世道風(fēng)云,人言可畏。最好如履薄冰,守好賢良淑德的名頭了,個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否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p>  秋云所言一字一句,如寒冰凝箭射入程夫人心中。。

  想起程淵立在橋上,星目含威對她冷言道:“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姨母,你逾越了。”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這般冰雪聰明,為何又去學(xué)那些婀娜招搖的騷弄手段,做那下流的勾當(dāng)來招惹本府少爺,便是哄他幾個銀錢,討得你歡喜,怎地,覺著便能登大雅之堂?!背谭蛉艘讶魪婂笾粓D將秋云羞辱痛快:“真是恬不知恥,做的春秋大夢。倘若膽敢再私纏淵兒,我必讓你無法踏足洛縣一步,你大可試試?!?p>  秋云起身拂拂衣裳,仿佛身上落滿灰塵,又像是聽了個不好笑的笑話遮掩尷尬:“程夫人,你真不懂他,竟將他作穿花蛺蝶的男子。若真是他母親,真的如此威風(fēng)?!彼ь^看了眼華麗精美的屋子:“程家雖大,也不至于用正室守屋子?!?p>  一語中的。

  “你!”程夫人被人戳中軟肋,氣的口不能言。

  “夫人。”秋云還記得行離別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別為了我這個村野丫頭,碎了您精雕細(xì)琢美玉般的名聲。歡迎您,以后常來張氏鹵菜館。程府的生意,我從不怠慢?!?p>  說完走出門外,側(cè)頭瞧眼梁上的鵲兒,它見人來,還歡喜的跳躍,秋云嘆息,真是可憐啦。

  秋云走了,屋內(nèi)靜悄悄的,鳥兒叫了兩聲,本該悅耳動聽,落入程夫人耳中,卻如杜鵑啼血。

  你真不懂他。

  程夫人呆坐在椅上,望著洞開的門口。

  漫長的回憶中,她仿佛看見姐姐黯淡的眼,閃爍其中如殘燈般的光,仍能將她的良心灼至生痛。

  姐姐說,我不恨,不怨你啦,你也是個苦命人。幫我?guī)Т鬁Y兒,他應(yīng)當(dāng)是個頂聰明的孩子,頂勇敢的男子。為他娶一個很愛的女子,美滿的過一生。別似你我,也別似他。

  也許人這一輩子,就是個輪回,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可是,程夫人想,我欠的恐怕還不上了,那孩子,是個勇敢的人,可是他好像從不快樂,起碼對著自己從不快樂。

  過了拱橋便是門廊,后頭的院子內(nèi),兩個小丫鬟正在石階上閑坐,滿院桂花香,滿地銀杏黃??罩新淙~簌簌如蝶舞,缸中殘荷下兩尾金魚探出頭吐泡,望向湛藍(lán)的天空。

  秋云回到店中,獨坐柜臺上,秋月叫了她兩聲都未應(yīng)。

  “姐,你咋了?”秋月走過去輕輕推了推姐姐。

  聽見她低下頭呢喃道:“碗柜和屋子又該擦了,滿架書冊,是否落滿了灰?!?p>  秋月不懂后一句,但她懂得前句。舉著帕子便去擦柜子。

  涼風(fēng)秋日,京都迎來滿城桂香飄的季節(jié)。

  程淵陪著父親往正在修建的慈恩寺去。

  寺內(nèi)工匠井然有序忙忙碌碌,整個佛院已初見規(guī)模,紅磚青瓦,雕梁畫壁金光閃閃,菩薩雍容,羅漢威嚴(yán)。院內(nèi)載種銀杏松柏香樟若干,又有香爐,梵鈡,功德塔隨處可見。一座約60丈長,15丈高的睡佛,面如滿月,耳如垂珠,眉細(xì)纖長,鼻高修直,懶洋洋側(cè)臥在寺中一座山丘中,其寶相莊嚴(yán)閉目也能洞悉人間,普度眾生。

  二人行到觀音殿中朝正在清點供料的馮睿錫問安。

  馮睿錫手持長卷,微微點頭,并無多話。

  此人面黃眼凹,眉不皺而起,鼻如膽懸,唇如薄刃,便他不言不語也若苦思。

  “爾等來的正好,這入庫手續(xù)為何如此繁瑣?”馮睿錫閉上長卷。

  程家供應(yīng)材料共三個步驟,便是出庫清點,復(fù)驗,到了寺內(nèi)庫中,請入庫檢查的官差清點按印,將驗明的冊子分兩份,一份歸于官家,一份回執(zhí)程家與出庫數(shù)目相對后,再造冊,所歷人員均得留印。且點,驗,送三人不得雷同,定期更換。

  馮睿錫不滿同官差清點那道手續(xù)。

  “恐怕你還不知工部事務(wù)多急迫,為我部平添冗務(wù)?!瘪T睿錫背手斥道:“倘若你還想得來這趟生意,便去了這不必的步驟,若再生事端,誤了工期,不等圣上怪罪下來,我第一個奪了你的差,你們程家以后也不必再同工部共事了?!?p>  馮睿錫此人說話一向毫無留情,程如是為人圓滑精明,擅長看人下碟,當(dāng)前并不忤逆馮睿錫意思,垂頭聽完拱手道:“馮公所言極是,爾等下去便改?!?p>  馮睿錫方才作罷,拂袖而去。

  程淵勸父親道:“這手續(xù)若改了,要出亂子。”程如是嘆氣:“此般是過草率,但想他也是為了工期?!背虦Y搖頭:“我總覺得不大對?!背倘缡峭鴫ι巷w天菩薩思索番:“你暗中將些莊子賣了換成現(xiàn)銀,改日送到圣山寺,你祖父曾在那兒做過俗家弟子,主持是信的過的人,你秘密的去辦,千萬別搞砸了。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嘆口氣:“深陷泥淖,已身不由己?!?p>  程淵望著父親蹙眉沉思的側(cè)臉,終究什么都沒說,默默應(yī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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