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凄厲鶴鳴,將齊孟拉回到現實。
兩只白鶴掠過江面,扶搖直上,消失在遠山云霧之間。
濤濤漢江發(fā)源陜南,奔騰千里,在湖廣府均縣東郊三里與丹江交匯,形成開闊水面,便是天朝水都丹江口。
此刻齊孟佇立在太子坡前,對岸龍山塔歷經百年,殘破不堪,隱沒在黃昏的薄霧中。
均州人魂牽夢繞的龍山煙雨,應該就是這樣子吧。
現在不是看風景的時候,幼兒園四點半就放學了,齊孟的手機,早已不見,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無良導游!”
齊孟站在江邊,神色落寞。
昨天,陳主任他小舅子趙公子,帶著00后女友從帝都南下,前往武當山“感受道家文化,接受藝術熏陶。
老陳抽不開身,就讓齊孟去“接待一下”。
陳主任掌握著公司績效考評,是絕不能得罪的人。
出去肯定要花錢,想到公司的報銷效率,齊孟猶豫不決。
老陳拍著胸脯保證親自去財務催,絕不讓老齊為難。
話說到這份上,不好再推辭,就答應了。
武當山這地兒,齊孟來過很多次,三十年前,齊孟還在他媽肚子里的時候,就跟著上了武當山。
雖是熟門熟路,為避免尷尬,也為中間商賺差價,他還是雇了個導游。
既然老陳說了要報銷,多報一點也沒什么。
四人分乘兩臺纜車,沿索道緩緩爬升,山峰之間,云霧繚繞,宛若仙境。
趙公子和他的00后女友正在前面做不可描述之事,齊孟回憶起當年和老婆在摩天輪上接吻的畫面,摸了摸隆起的小肚腩,時間已經很遙遠。
“年輕人真是精力充沛!”
女導游以為齊孟是外地游客,操著口濃郁的丹江普通話兜售起來:
“先生是第一次來武當仙山?”
齊孟把頭扭到旁邊,望著窗外升起的濃霧。
“先生,武當山周圍兩百公里沒有工業(yè),地表水可達到飲用標準,堿性土壤尤其適合茶樹生長·····先生,今天給您推薦一款三豐養(yǎng)生綠茶,高山純自然生長,道家生態(tài)系統(tǒng),大師匠心,蘊涵武當仙氣,含有多種微量元素,對心腦血管疾病骨質增生男科疾病有特殊療效······活動價只要588?!?p> 他的注意力終于被導游吸引過來,女孩十七八歲,錫紙燙,破洞褲,鞋子他不認識。
“小女娃,我在均州街長大,什么茶沒喝過,啥養(yǎng)生綠茶,真武神就在頭上,你還忽悠人!”
女導游聽齊孟口音,知道他是本地人,臉紅了半邊:
“均州街八十年前就被漢江河淹了,你這人四十歲不到,小時候住在均州?怕是住水晶宮噢!”
齊孟懶得理她,低頭看起手機,外面大霧越來越濃密,隱約有紅色閃動,女導游絮叨叨罵了幾句,見齊孟不還口,也不再說話。
渾渾噩噩之間,打了個盹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纜車已經停在太子坡前,車門打開,導游不見了。
“無良導游!······”
齊孟剛罵出聲便停住了。
登山背包不翼而飛,身上穿著件性別不明的裙襖,頭頂上的地中海換成一堆發(fā)髻,不用摸也知道烏黑而濃密,比植發(fā)廣告的模特還要濃密。
富士山發(fā)髻顯得很突兀,畢竟不是在搞COSPLAY,突然變成這中二模樣,齊孟很不適應。
趙公子和小女友沒影了,無良導游不見了,回頭看時,纜車和索道也消失在迷霧中。
山間小溪流淌不停,發(fā)出悅耳響聲。
俯身捧起水,一飲而盡,泉水沁人心脾,全身疲憊一掃而空,看樣子水質的確達到了飲用標準。
水面映出張陌生面孔,齊孟嚇得后退兩步。
一張小孩的臉,十二三歲光景,身材瘦削,蓬頭垢面,完全就是敘利亞難民形象。
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多年來的經歷在眼前一閃而過:
高考刷題到凌晨兩點,起早貪黑掙錢買房,飯桌上妻子嘮嘮叨叨·····
一切都回到原點,他重新變成了少年。
“穿越?平行空間?”
世界變得陌生而荒涼,薄霧籠罩,不知什么時候,齊了眼眶朦朧起來。
兒子可愛的臉,老婆的嘮叨。
一切都回不去了。
涼意襲來,日頭西沉,滑向群山之外。
收起思緒,不管是不是穿越了,現在都要下山去,這個季節(jié)在留在山上過夜會被凍死。
下定決心,便往山下走,繞過溪流,往前走了一會兒,腳下出現條青石板鋪山路,一眼便認出這是武當神道。
所謂神道是指供明清皇室官宦登臨武當山的專用道路,由青石板鋪就,齊孟望著神道兩邊松柏,微風佛過,落英繽紛,頗為壯觀。
山下燈火迷離,隱約有房屋城墻輪廓,齊孟走在神道上,一端連著荒蠻,另一端連著文明。
這文明到底是何世?
是福是禍?齊孟茫然不知。
遠處山谷傳來狼嚎,齊孟不由加快腳步。
作為貝爺資深粉絲,大學時代,曾經有過幾次野外生存經歷,真到了生死關頭,也是有膽子和野獸拼個你死我活的。
不過現在手無寸鐵,即便是貝爺穿越過來,也得選擇趕緊跑路。
神道拐角出現一抹燈火,犬吠聲終于響起,聽的很親切,齊孟大步向前,走入文明世界。
一個黑影擋在齊孟前面。
“又回遲了,山上有狼,把你吃了就好耍了!”
面前是個身著短襖的漢子,頭發(fā)披散,手握扁擔,齊孟從沒見過這種打扮,覺得他像是在搞行為藝術。
那人眺望遠處,確定狼群退去,轉身道。
“柴火呢?”
“柴火?”
齊孟呆呆站在原地,沒想到穿越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
“柴火呢?別說你丟了!”
純正的鄂西方言,言語之間充滿責備,齊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穿越過來,成了名童工,還是要天天上山撿柴的那種。
平復了心情,他終于接受自己身處古代血汗工廠的悲慘現實。
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骨瘦嶙峋的小身板,拖著比自己還重的柴草,在山路上前行。
“剛才遇到狼,柴火丟了!”
在血汗工廠包工頭面前,齊孟立即切換成無良成年,說起謊來義正言辭,一點也不臉紅。
“造孽!韋道長曉得背濕柴太辛苦,開恩讓你撿干柴,你卻偷懶!”
“你們這樣做是……”
正要給包工頭普及一下勞動法及未成年保護法,身子已經被人提起,腳底懸空,扔進草屋內。
“今晚別吃飯了!明日再敢偷懶,趕下山去!討飯餓死!”
這人明顯認識齊孟,說明他的穿越是屬于魂穿類型,換句話說,他還屬于這個世界。
小小的歸屬感支撐著他繼續(xù)打量這個世界。
屋內燈火如豆,一群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縮在陰影中,正像鬼似的朝齊孟打量。
齊孟的注意力卻在那包工頭身上,精瘦漢子下顎有條長長的刀疤,燈火映照下,分外顯眼。
“皇家發(fā)善心,將你們孤苦兒養(yǎng)在仙山,給吃喝,教識字,你們不好好干活!還要偷奸?;】纯蠢蠣I街上,看看那均州城中,現在每日餓死多少流民,不好生干活,趕下山去,也是這下場!”
刀疤罵了幾句,打了個哈欠,從外面將門鎖了。
一群小孩縮回頭,大概是習慣了這些話,也不覺得害怕,各人扯起黝黑如煤的棉絮,蓋在身上,悶頭睡覺。
齊孟思緒飛轉,在中國各地,至少有三十個地方被稱為老營。
距離武當山最近的老營是個繁華小鎮(zhèn)。明成祖動用十萬軍民修建武當,漕船運送木材石料從武昌、南京等地出發(fā),沿長江、漢江溯流千里,在老營下貨,再由陸路運往武當山工地,整整十年,人員物資流動,就形成了集鎮(zhèn)街市,繁華與縣城不相上下,當然,老營的真正出名是在明末,李自成攻陷均州,其精銳老營曾在此駐扎。
刀疤留的是散發(fā),不是鼠尾辮,他剛才說皇家道場,武當山作為皇家道場,只有明朝。
到這里,基本可以確定,自己穿越到了明代,至于具體是什么時候,還不清楚。
一個烏漆嘛黑的小孩跳下床,摸出塊黑乎乎的饅頭,朝齊孟揮手。
空氣中彌漫著不可名狀的味道,齊孟朝他搖搖頭,他沒感覺到餓,即便是餓,也沒胃口在這里吃。
夜越來越深,茅草屋內鼾聲四起。
齊孟蜷縮在草屋角落,地上有些干草,胡亂用草蓋住身子,還是感覺冰冷刺骨,他堅持了會兒,終于熬不住,爬上了通鋪。
遞餅子的小孩還在吃吃的笑。
“你笑啥?”
“孟哥,明天去龍頭崖采藥,怕不?”
“孟哥?”
剛穿過來就有人叫大哥,這是個好兆頭。
原本記憶已經喪失,他不知道龍頭崖是什么,也不感興趣。黑小孩見孟哥不說話,也自己去睡了。
屋內傳來低沉鼾聲,回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久久不能平靜,黑暗中有虱子跳蚤出沒,齊孟被咬的煩躁,開始時還去抓一下,后來太困,由它們去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