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節(jié)

　　卡訓(xùn)的圖書館位于學(xué)校東面，別看卡訓(xùn)的占地只有一個操場大小，圖書館卻獨自占了校園的一角，在操場東邊建了一座小樓，旁邊是體育館。為了避免遮擋操場上的陽光，圖書館地上部分只建了三層，主書庫其實建在地下，建筑等級之高甚至能用來當(dāng)防空洞，也是戰(zhàn)爭年代的遺產(chǎn)之一。

　　沿著圖書館螺旋的回廊拾階而上，整個三樓都靜悄悄的，大廳中央的沙發(fā)上空空如也，茶幾上有一杯喝剩的咖啡和散亂的稿紙，偌大的休閑區(qū)只有菲兒一個人面向窗外呆呆地佇立著，手里把玩著一朵嬌艷如火的木棉花，凝望著屋外高大挺拔的，已經(jīng)長出嫩葉的木棉樹，不知在想些什么。

　　薄薄的窗簾被清風(fēng)卷起，讓陽光毫無阻礙地灑在了菲兒的發(fā)梢，使那栗色的長發(fā)宛如泛出金光，一閃一閃，好似仙人的羽衣。

　　“阿離，你知道木棉花的花語是什么嗎？”菲兒早已察覺到了自己的接近，或許是玻璃窗的反光暴露了自己的身影，也可能是上樓的腳步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輕。但她明顯并不想轉(zhuǎn)過頭，只是維持著這個背對著自己的姿勢，輕輕地開口問著。

　　阿離從自助售貨機(jī)里買了一罐咖啡，然后在休閑區(qū)的沙發(fā)坐下，想了想回答道：“珍惜眼前人？”

　　菲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剛才千代子跟我說了很多……嗯，你們之間的事?！?p>　　“我們之間能有什么事。”阿離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那個應(yīng)該叫……君子協(xié)定？”菲兒轉(zhuǎn)過頭來，慢慢走向阿離，把手里的花朵放在茶幾邊，輕輕坐到了男生的斜對面。

　　“可以這么說吧?！卑㈦x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都是我們倆私底下定的，哪怕最后不得不結(jié)婚，我們也不會干涉對方的感情生活?！?p>　　“所以，你們是在談一場……沒有感情的戀愛？”

　　“感情？”阿離不屑地笑了：“讓我陪著笑臉還不夠，難道還想叫我心甘情愿嗎？”

　　菲兒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而整理著茶幾上散亂的材料，這時卻聽阿離開口問道：“你們聊了那么久，就說這么點事兒？”

　　菲兒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歪著頭想了想，說：“還聊了些關(guān)于我個人的事。”

　　阿離“哦”了一聲，也不知她是不是想要解釋，有些尷尬地盯著菲兒手里的紙張出神。

　　只見這些寫滿了字的白紙又上下翻飛了，在紙張翻動的嘩嘩聲中，菲兒小聲地開口說道：“她勸我少惹點事，有這功夫還不如多花點心思，找個名門望族嫁了?！?p>　　看著菲兒說出這話時，臉上羞出了一片紅云，阿離心里突然升起了想調(diào)戲一下這小美女的沖動，說道：“那你想好要嫁給誰了嗎？快給我講講，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做個媒呢！”

　　哪知菲兒居然回了一句：“這個媒你可做不了。”

　　“??？還真有?。俊?p>　　菲兒抿著嘴偷偷笑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聽到阿離帶著些急切地追問：“到底是誰家的公子?。窟@么有福氣！”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不過這歡快的嬉笑沒能持續(xù)多久，就被沉重的腳步聲打斷了。

　　走上來的人明顯出乎菲兒的意料，使她驚訝地一雙丹鳳眼都瞪圓了，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阿離身后的方向。阿離皺著眉回頭一看，原來是沈道玉。

　　“沈，沈先生？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沈道玉竟也有些奇怪地和阿離對視了一番，回答菲兒：“阿離沒跟你說嗎？現(xiàn)在我在卡訓(xùn)的圖書館工作?！闭f著，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筆，在墻上的簽到表上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坐到了三樓書庫的門口，趴在高高的隔板后面。

　　“哦，我安排的?！卑㈦x一五一十跟菲兒解釋著：“老常家的飯店也干不成了，沈先生這不就失業(yè)了嘛，拜托我找個糊口的工作。”

　　“喂喂，失業(yè)也太難聽了吧?！鄙虻烙駨母舭搴筇匠鲱^來，低聲抗議著，“還有，這里是圖書館，雖然是休閑區(qū)，但你們開會也小點聲！”

　　“這不是沒人嗎，能吵到誰？”

　　“我不是人吶？吵到我就不算吵了？”

　　“你一個管圖書館的，吵點就吵點唄……你在寫啥呀？”阿離走近了沈道玉，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面前擺著一個文件夾，筆在稿紙上唰唰地移動著，沒一會兒就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字。

　　“聯(lián)盟現(xiàn)階段社會各階級分析……這是你的文章？”

　　沈道玉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拿來看看，阿離抓起了第一張紙，讀了出來：“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首先要明確的問題……”

　　“我呀，這是拾人牙慧。不過不管怎樣，這些話總得有人說出來?！鄙虻烙裾f話時手上不停，阿離大概掃了一眼，已經(jīng)寫到了第四章“小資產(chǎn)階級”，忍不住問道：“小資產(chǎn)就是指那些開小飯店做小生意的？”

　　“沒錯，介乎資產(chǎn)和無產(chǎn)之間嘛?！?p>　　“那老常也算啰？”

　　“這還用說。”

　　“那你也不能說人家又脆弱又軟弱吧！”

　　沈道玉難得地從隔板后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反問道：“如果老常足夠強大了，那你們在這里開會又是為什么呢？”

　　這一下可把阿離問得啞口無言，只得悻悻然把沈道玉的文稿放下，坐回到桌子前。好在大宇和亞莎的說話聲適時地從樓下傳上來，緩解了阿離的尷尬。

　　“這個趙漢云真有意思，你猜他今天在例會上說了什么？”大宇一跨上三樓，發(fā)現(xiàn)了阿離和菲兒，往沙發(fā)上一坐，就迫不及待地對他們大聲說起來，“他居然說學(xué)校也是一門生意，要按公司的方法來進(jìn)行管理。還說要完善打卡簽到制度，老師上下班要刷指紋，學(xué)生上課要點名。”

　　“然后呢？”阿離問道。

　　“然后？你知道他今天上午幾點到的嗎？哦，副校長的遲到就不算遲到了？”

　　“我看你是擔(dān)心翹不了課吧！”

　　大宇擺擺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高等訓(xùn)練師的翹課，能叫翹課嗎？”

　　“不叫翹課難道叫深入進(jìn)行社會實踐??？”

　　“我那叫個人的再生產(chǎn)?！?p>　　菲兒笑著打斷了大宇和阿離的拌嘴，站在三個人面前，說：“行了行了，阿離，大宇，你們想斗法一會兒再說，咱時間有限，直接切入正題吧?！?p>　　看著三雙眼睛都靜靜地盯著自己，菲兒清咳了一聲，又舔舔嘴唇，開口道：“先來梳理一下事件吧，5月5日，老常和他妹妹常有容在學(xué)院街的小巷里遭到六名黑田組成員的襲擊，為了保護(hù)妹妹，老常用菜刀砍死一人，砍傷一人，自己也因受傷昏迷。事后，警察對現(xiàn)場進(jìn)行了勘查，結(jié)合沈先生提供的視頻證據(jù)，初步認(rèn)定老常是正當(dāng)防衛(wèi)——直到這里，事件都還沒有超出我們的預(yù)料?！?p>　　“但是，5月9日，老常出院在即，警察卻突然到醫(yī)院里逮捕了他，理由是有‘故意殺人’的嫌疑，但拒絕披露任何調(diào)查情況，對常家的申訴也不予理睬?！?p>　　“可奇怪的是，直到今天，5月16日，檢察院的批捕文件都遲遲沒有下發(fā)。常家找的律師想會見老常，也被拒絕了，理由是老常身體不適，對此律師順勢申請了取保候?qū)?，但又遭到拒絕。整個案子該怎么說呢，總讓人覺得有些違和?！?p>　　“陰謀的味道?！贝笥畈辶司渥?，說：“菲兒，我糾正你一點，從理論上講，警察現(xiàn)在對老常是拘留。拘留后向檢察院申請批捕最多延長到七天，檢察院下達(dá)批捕文件又要七天，所以他們要是有意想拖，最晚再有一周才能有消息?！?p>　　這下阿離就搞不懂了：“抓都抓了，為什么批捕要磨磨唧唧的？”

　　大宇呵呵笑了幾聲，說：“要是能把這個事想明白，自然就能搞懂為什么老常會被警察抓走了?！?p>　　“我不太明白。”

　　“老常的正當(dāng)防衛(wèi)是我們有目共睹的，還有沈先生的視頻證據(jù)，可以說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問題，但這次警察就跟著了邪一樣，死抓著他不放，你想想這是為什么？”

　　阿離嘆了口氣，眉毛擰了起來，他心里頭漸漸誕生了一個隱隱約約的，不那么成熟的想法，但他不太愿意開口說出來。這時，只聽大宇旁邊傳來一句小聲的嘀咕，聲音雖小，但在這安靜的圖書館里足以聽得一清二楚：“有人施壓唄！”

　　亞莎理所當(dāng)然地說完，又理所當(dāng)然地撩一下自己火紅的頭發(fā)，看阿離詫異地望著自己，奇怪地問道：“怎么了？”

　　阿離說了句“沒事”，又緊鎖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亞莎說的不錯，我也是這么想的?！贝笥钜妬喩]有進(jìn)一步解釋的意思，便接過了這一重?fù)?dān)，“首先你要知道，即使是同一個部門里，也是有不同派別的，人的利益總是互不相通，甚至互相矛盾。警察是這樣，檢察院也是一樣，對某些人來說，抓老常是有利的，那對另一些人而言，就可能是有害的?，F(xiàn)在看來，這其中的利益糾葛比想象的要大，各方在批捕這件事上產(chǎn)生了分歧，所以表現(xiàn)出來就是一拖再拖，恐怕要一直拖到截止日去。而我們只有搞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方要對付老常，才能明白為什么老常會被警察抓走，還是以‘故意殺人’這種罪名?！?p>　　菲兒對大宇的分析很是滿意，連連點頭，說：“不錯，大宇說的很有道理?！蓖ｎD了一會兒，又說道：“今天的事情又是另一個突發(fā)情況了。昨天，趙漢云副校長向教務(wù)處下達(dá)了命令，要開除老常的學(xué)籍，理由是他不能允許卡訓(xùn)出現(xiàn)一個殺人犯，今天已經(jīng)向校委會提交了申請。針對這件事，我本來想去找一找老常的導(dǎo)師，王御行教授，但很不巧，王教授不在，于是我就去詢問了杜娟老師?！?p>　　大宇又打斷了她，問道：“杜老師回來了？”

　　“小櫻姐只打到三星，所以杜娟老師也提前回來了?！狈苾汉唵谓忉屃艘环^續(xù)說著：“杜娟老師猜測了趙副校長此舉的一個可能的理由，如果常百川真的因為‘故意殺人’而被開除了，那王教授作為他的導(dǎo)師，無疑是要負(fù)連帶責(zé)任的，這樣的惡性事件，即使是德高望重的王教授也要有所處分，而眾所周知，王教授是海桐校長堅定的支持者，以前趙副校長試圖拉攏他都沒有成功。另外，杜娟老師還提到，現(xiàn)在海桐校長既然生病，老師中對下一任校長的人選可謂議論紛紛，而王教授無疑是現(xiàn)在卡訓(xùn)中最有力的競爭者，除了在教育部的人脈或許不如趙漢云，才具、威望、經(jīng)驗都遠(yuǎn)在趙副校長之上，趙漢云若想順利成為下一任卡訓(xùn)校長，王教授就是他不得不跨過的高山?！?p>　　“拿老常來做文章，也真虧他想得出來！”阿離雙手抱胸，仍保持著思索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卻已頗為不滿了。

　　“如果站在趙漢云的角度，他只是適時地抓住了機(jī)會而已。”

　　阿離嘆著氣對菲兒點了下頭，說：“你說的沒錯，如果趙漢云最后勝利了，他才不會留給我們批判他的權(quán)力呢！”

　　“菲兒，你想怎么辦？”大宇問道。

　　菲兒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糾結(jié)，回答著：“實際上，我還沒有想好?，F(xiàn)階段的計劃是咱們兵分兩路，阿離和大宇去調(diào)查老常的事件，如果我們能掌握真相，就能避免老常被起訴，趙漢云的做法也就沒有道理了；我和亞莎呢，準(zhǔn)備先去找找趙副校長，如果能說服他改變主意最好，即使不能，在程序上也無可指摘?！?p>　　阿離稍稍動了動，提問道：“現(xiàn)在距校委會處理趙漢云的申請最遲有一周的時間，咱們剛才的分析，檢察院對老常的批捕也只有這點時間了，如果我和大宇沒能找到真相，有備用預(yù)案嗎？”

　　菲兒愁眉苦臉地?fù)u搖頭，說了句：“抱歉?！?p>　　阿離當(dāng)然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又不好明說，有些泄氣地靠在沙發(fā)里。大宇見狀，繼續(xù)問道：“如果你們對趙漢云的勸說失敗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我想開一個班會，勸說全班的同學(xué)聯(lián)名對老常進(jìn)行聲援，如果能把老師們拉到我們這一邊的話，將會加快趙副校長的動搖?！?p>　　“拉攏老師……”大宇把臉往前湊了湊，追問道：“現(xiàn)在有準(zhǔn)備拉攏的人的名單嗎？”

　　“杜娟老師，王教授，還有……”

　　大宇聽后也嘆了口氣，也搖了搖頭，說：“菲兒，你得先調(diào)查清楚，誰和趙漢云有矛盾，誰和他有利益沖突，誰又和我們有共同利益，否則空談拉攏，是辦不到的?！?p>　　菲兒點了點頭，記下了，又聽到一直不發(fā)一言的亞莎開口了，不過這次總算不是對她的計劃的追問，而是一個建議：“我是這樣想的，去找趙漢云時，還是要咱們四個人一起去。班委會的成員都到了，還加一個普通同學(xué)，這樣一來說明我們對問題的重視，二來人多勢眾，菲兒你也不至于怯場，趙漢云也不至于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些太過難聽的話。如果失敗了，再按原計劃，阿離和大宇調(diào)查事件，我和你準(zhǔn)備班會?！?p>　　詢問的眼神依次從三個人臉上掃過，看大家都點了頭，菲兒總算露出了笑臉，她后退一步，站直了，對坐著的三人鄭重地說：“因為我的沖動，我的熱血上頭，而把大家牽扯進(jìn)這場本來和你們無關(guān)的爭斗中，我……多謝大家了！”

　　說完，十分正式地鞠了一躬，這一躬讓原本坐著的眾人紛紛站了起來，阿離最先說道：“菲兒，其實應(yīng)該是我們謝謝你，老常是我們的朋友，他現(xiàn)在遭了難，我們沒理由不來幫忙。但實際上，心里想是一回事，實際做又是另一回事，今天如果不是你牽頭組織，我們面對老常受到的冤枉，充其量只會發(fā)發(fā)牢騷，很難有什么現(xiàn)實的行動。是你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個機(jī)會，否則可能在未來的幾十年間，一想起這件事，我們都會在悔恨中度過。所以，真正應(yīng)該的，是我們來謝你?！?p>　　大宇也說道：“千瘡百孔的計劃也是計劃，總好過沒有計劃，你心里有這股熱血，其實比什么都強。你看我們，找起漏洞來全都頭頭是道，真叫我們來定計劃呀，肯定還趕不上你呢！”

　　最后亞莎抱住了菲兒的肩膀，抹去了她紅紅的眼眶中止不住涌出的淚水，輕聲說著：“菲兒，老常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他真的很幸運，我們呢，能有你這樣的班長，也是一種幸運。我相信，只要咱們在一起努力，哪怕是趙漢云也不足為懼！”

　　四個人一起點頭，齊聲喊了個“對”，在菲兒清澈的雙眸中，阿離看到了一股熾熱的，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像那繁盛的，紅艷的，即使凋零也要緊蹙相擁的木棉花，倔強地開放著。

　　這雙眸子就這樣牢牢地印刻在了阿離的腦海中，終其一生，也未能忘懷。

　　這是，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動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