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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承佑十年春三月初九,滾滾雷聲久久未停,榮王府被黑甲鐵騎圍得水泄不通。
陰冷的石板上盡是鮮血,門口躺著一地的尸體似乎其中某些還殘留著一口氣,顫顫巍巍的伸著手拼命想要抓住屬于他的救命稻草,可隨之而來的只是長刀直入將最后的生望一一斬斷。
為首的將軍踩住尸體爽利的拔出長刀,對著那些夕日的王公貴族如今的階下之囚喊道
“庶人趙端賢意圖謀反已在安定門被射殺,爾等家眷莫要做無用之掙扎?!?p> 淅淅瀝瀝的雨水沖刷著滿地的鮮血與屈辱,其間亦有春雷滾滾刺耳異常,階下所跪婦人與孩提的哭喊之聲反倒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雨中唯有一娘子在刀劍之下拖著沉重的鐐銬掙扎著站起身,凌亂的發(fā)髻被雨水澆濕,往日齊整的發(fā)釵如今不成樣子,還有鬢邊散落的發(fā)絲雜亂的貼在額前。
那娘子的目光坦然而又大方是多少男子也未可比的,那娘子的聲音果敢而又剛毅鏗鏘有力響徹天地,只如一點寒芒之長箭攜帶著血淚穿破陰霾射進了所有人的心尖。
“我夫趙端賢,字鶴逢。乃太宗皇帝第八子,少奇穎明敏好學,太宗特愛之,年八歲即封廣陵郡王。貞宗即位,進榮王,為昭武節(jié)度使,拜同中門下平章事,加檢校太尉,中書令。今上即位,拜太尉、尚書令加中書令,賜贊拜不名,又賜詔書不名。承佑七年,賜劍履上殿,授荊南節(jié)度大使行荊州、揚州牧,賜入朝不趨。至于你,又算個什么東西?敢在我王府大呼小叫?”
那娘子平靜的望著面前的將軍,盡管他那剛剛殺完人的長刀還流著鮮血可娘子也未有半分畏懼,反倒是小將軍被這般架勢嚇得一愣,可旋即緩過神卻又笑道
“夫人怕不是在做夢?如今有的只是庶人趙端賢,罪人趙端賢,我勸夫人還是放尊重些莫要……”話未說完,娘子也不再看他只是微微抬手抹去額前雨水繼續(xù)說道
“端者,直也,正也。賢者,良善也,多才也。我夫得太宗親賜名,謂之人如其名,是直臣忠臣更是賢臣。八大王受太宗,貞宗兩帝寵愛與器重,除奸佞小人平不白之冤,兩度使西戎為收復幽云十六州之大業(yè)嘔心瀝血。可爾等呢?畏他賢名,畏他嚴毅,畏他正人君子不屑與爾等小人為伍……”
“夠了!你這罪婦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趙端賢叛國謀反已成事實,若不是太后與官家明察秋毫,只怕此刻西戎鐵騎都已經(jīng)打進京都城了吧?”
那將軍滿眼都是對背叛者的鄙夷只好像越說氣越急,忽的將長刀架在娘子的脖子上想讓她住口。仿佛她住了口趙端賢就沒了從前那些榮耀與光芒,仿佛她住了口趙端賢就一直是一個不堪的小人,仿佛她住了口趙端賢的背叛才更能讓世人所唾棄而不是惋惜。
娘子看著他滿是憤怒的面容卻只是淡淡一笑,一步一步款款向前,那將軍雖然不忿卻也無意傷個婦人只步步往后退去,可突然——
“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
偏偏是這樣的一雙手竟然毫不猶豫的便握住了長刀,鋒利的刀刃勒破肌膚滴滴鮮血灑落雨中,可娘子卻只是微微皺眉,大喊道
“官家并非太后親子,而是故李妃之子。太后殺人生母奪人子嗣把持朝政,滿朝皆知可有一人!可有一人?說與官家聽?太后任人唯親縱容外戚惑亂朝綱,天下皆知可有一人!可有一人?說與官家聽?”
那句句嘲諷之中似乎還有那么些引以為豪,她當然應該自豪。
朝野內外一團和氣,后宮前朝母慈子孝,可這譚深水之下藏著的究竟是怎樣的波濤暗涌?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有些事不必說都知道,可有些事須得說方才能做。
這苦心孤詣小心維持了十幾年的虛偽假象終究需要一個人,需要一個勇敢的人站出來對著官家對著太后對著那些等了十幾年的相公宰執(zhí)們不留情面的大喊一聲
“別演了!”
而這樣勇敢的男子正是她的郎君,難道她不應該自豪嗎?
說罷娘子突然閉上眼睛微微抬頭,雨水敲擊在她的額頭之上細微作響,娘子生得是天庭飽滿極有福氣之面相可如今卻在這感受著生命里最后的一場春夜喜雨。
良久方才輕聲說道:
“我夫趙端賢愿為官家做馬前卒,愿為各位相公做馬前卒,愿為這新政做馬前卒。愿各位也莫辜負他,必要迎請官家親政,必要收回幽云十六州,必要山河一統(tǒng)天下太平?!蹦镒拥难劾锼坪鹾┬σ?,仿佛這些豪情壯志一定就會實現(xiàn),又好似此時此刻便就一一實現(xiàn)。
“妾,齊氏春華亦隨我夫,去也!”
說罷只見雨中娘子微微低下頭顱,此前的鮮血已然被雨水沖淡可如今卻又開始變得越發(fā)濃重,滿腔的鐵銹味與泥土的腥臭味混在一起直讓人覺得作嘔。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迎著鋒利的刀刃親手割破了自己的喉管。一時之間血濺三尺而她似乎仍舊是那樣微微笑著,從容卻又異常壯烈的結束了生命。
她緩緩倒在了自家的府前,倒在了他曾經(jīng)牽著自己走過無數(shù)遍的家門口。
——《八大王與我娘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是年,承佑十一年冬,太后因病不再垂簾聽政,官家自此始親政。新政也施行了但卻沒有成功,仗也打了可是沒有打勝,那幽云十六州始終也沒有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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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死!裝死!裝什么死?”
她的意識開始清醒,卻覺得自己的脖頸被人用力按著根本抬不起頭,鼻腔里全都是腥濁的渾水,她努力的掙扎著卻無濟于事,耳邊只有不甚清楚的謾罵之聲???,明明自己不是在城破之日自盡了嗎?怎么……怎么會有這疼痛窒息的感覺?怎么會有人喊她齊春華,春華?真是一個俗氣的名字。
“唰!”她的頭顱被人一把從水中揪起,額頭上還帶著池塘中的雜草,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簡直如同案板上的魚肉,是想清蒸還是想紅燒全憑拽著她衣領的人做主。
她費力的睜開眼睛,鼻腔被水嗆的生疼,止不住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里的水都咳出來一般。而面前那坐在軟椅上的美艷婦人悠然自得的搖著方團扇笑道
“齊春華,拿你這嫡長女的架子來教訓我們貞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娘早就死了,就算你娘活著也一樣得不到老爺?shù)膶檺郏闼銈€什么東西?”
被叫做齊春華的她還鬧不清楚是個什么情況,一旁哭的淚如雨下的小侍女春桃連忙跪著爬向那婦人,乞憐著
“夫人,我家姑娘沒有,是三姑娘非要搶我家姑娘的荷包,那是先夫人留給姑娘的怎么……”那小侍女話還未說完便被那婦人呵斥道
“你是什么東西,配在我面前說話?來人,給我拖下去好好教教規(guī)矩?!?p> 說罷幾個下人作勢便要過來拖拽那年紀輕輕的小侍女,齊春華看著面前笑得猖狂而又放肆的夫人疑惑的打斷道
“等等?!?p> 顧然微微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張像極了陸意卿的臉,可惜啊……陸意卿已經(jīng)死了,看不到自己的女兒如今被折辱欺凌的樣子了。就算你是陸躬陸太傅的女兒又如何?你死心塌地去扶持去愛的丈夫痛恨你,羞辱你,你視若珍寶的孩子如今不過是自己手心里的玩物,你能怎么樣?難不成從土里爬出來嗎?
顧然輕笑了一聲,道:“怎么?想求我放了你的侍女嗎?為娘其實也不想故意為難你,可你真是太不聽話了,貞兒想要的你就該識相的雙手奉上,更何況不就是一個荷包嗎?”
說罷她起了身微微向前走去,一腳踩在繡著丹頂鶴的荷包上,如藍天映照著雪山的月白色只她下腳的一瞬間就變得骯臟無比,月白之上的丹頂鶴似乎也就這樣輕易的被折斷了翅膀無法再做一只猛禽。
“你們是誰?現(xiàn)在又是……哪一年?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顧然微微一愣,為何她一點都不感到憤怒,也不感到屈辱,那像極了陸意卿的嬌容之上有的似乎只是迷茫與疑惑。
“你是……瘋了嗎?”
春桃奮力推開下人的鉗制,慌張的像著齊春華跑來,明明是比她還要小的丫頭面上哭的梨花帶雨想心里必更是萬分害怕,可她卻仍舊顫抖著撫摸齊春華著急的問道
“姑娘,姑娘您是怎么了?我是春桃??!姑娘你別嚇我??!您是宣平伯的長女,陸躬陸太傅的外孫女啊!怎么?您都不記得了嗎?現(xiàn)在是神歷七年??!姑娘……”
“神歷七年?神歷?哪個神歷?陸太傅?陸躬?難道是,貞宗朝……”這下倒真的是有些慌張了,怎么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回到了這個死后謚號為貞宗且算是大梁最后一個賢明皇帝的朝代。
她有些不自覺的笑出了聲,既覺得好笑又覺得荒唐。
“怎么可能?神歷七年?初春?”
國破家亡居然成了未來之事,而她居然成了一代名儒陸躬的外孫女,那歷經(jīng)兩朝的大相公陸鶴齡就成了她的舅舅了?且陸躬只有一個女兒,那她的爹便是……宣平伯齊頌了?
說起這個齊頌乃是史書有名的運氣好,不過是聽從陸鶴齡這個郎舅的話在云寅宮變那晚守了個安定門又恰好抓住了裝成宮人落荒而逃的肅王便白白得了個伯爵的位子。
再說起神歷一代名儒陸躬那可是教出二晏三學士的當世大儒,乃是天下讀書人敬仰的活圣人,在陸躬面前在陸鶴齡面前憑陸家得來的一個宣平伯算什么?她們怎么敢這樣欺負陸躬的外孫女?竟將真正的齊春華生生溺死在自家的池塘里?
更荒唐,自己明明……怎么又成了這個齊春華?
齊春華甩開鉗制著她的老媽子,回首一腳便就把那五大三粗的老媽子踹進了湖水之中,她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雙手,這白白嫩嫩指如蔥段的雙手定然是真實的屬于現(xiàn)在的自己。
上天給她這般奇異的機遇,又生來便是陸太傅的外孫女,或許……自己可以改變些什么?或許自己可以在西戎還未成氣候之時做些什么,那么三百年后的大梁應該會有所不同吧?
齊春華咳嗽了兩聲,抬起手拂下頭上的雜草,掙扎著起了身也無心與這眾人耗下去,她現(xiàn)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理清思路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微微抬頭望著那作威作福的婦人淡淡說道
“老實說,我今天要是死在這里陸太傅會放過你嗎?折磨欺辱是一回事,死了人可是另一回事。宣平伯的夫人逼死陸太傅的外孫女,宣平伯一家真是好家風啊?你的女兒以后還嫁的出去嗎?我勸你不要再多生事端了?!?p> 說罷齊春華不再看她,只是拉起春桃就要走,那顧然本是想折辱這個軟弱可欺的齊春華,可沒想到她卻跟變了個人似的,顧然一向是有什么氣都發(fā)在這個打不疼的棉花上,誰知這棉花落了水重的能把她壓死。顧然自然是氣不過,見她要走,立馬就沖了上來伸起手就要打。
齊春華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笑看著那扭曲的臉道
“做什么?打我?宣平伯府很了不起嗎?宣平伯的夫人很了不起嗎?治家不以德,不以良善,以權勢壓人以輩分迫人,再是勛貴世家又有……什么了不起?”
齊春華松開她的手,很是冷淡的笑著也不再說什么,帶著春桃就往外走,滿府的下人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齊春華,一時震驚的連攔也不敢攔。其實所有的人都知道宣平伯比起陸太傅來說什么都不算。
可她們卻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欺凌她,不過是因為她軟弱可欺,她善良仁義,她不愿讓外祖父為難讓父親蒙羞而忍氣吞聲一言不發(fā)罷了。
可是善良,成了別人殺你的刀。這難道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嗎?所以,又為什么要退讓要忍受,做錯了事情的人又不是她齊春華。
“站??!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母親嗎?”齊春華剛剛走出沒有兩步,便聽到身后一個男人憤怒的聲音,她微微轉頭看著遠處浩浩蕩蕩排場極大的一群人,為首錦衣華服的男人想必便是她的父親宣平伯齊頌吧!
果不其然,那男人話音剛落,滿府的下人便齊聲問安,顧然更是忙不迭的掩面哭泣跑入她丈夫的懷中。
齊春華微微嘆口氣一言不發(fā),反倒從袖子中翻出一條帕子來細細的擦著脖頸處與臉上的水漬,她白眼看著遠處那對夫妻情深意切鶼鰈情深,心里倒覺得二人真是極配,伯爺府的排場倒是如出一轍的大?。?p> 從前阿爹總說,人總是越缺什么越?jīng)]什么就越想得到越想炫耀,如今這話看來當真是一點都沒錯。
“三郎,春華不過和貞兒因為一個荷包起了爭執(zhí),我說她兩句她便不服氣還把家里的老媽子踢進了水里。我這個做娘的,被個孩子……教訓,真是沒處說可憐去了?!?p> “你不是我娘,不要亂攀親。”齊春華側著身子站在遠處擰著手里那條積了水的帕子,微微勾起笑容有些邪氣的看著面前這一出嬌滴滴的苦情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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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堂東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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