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誰人情癡
雖然，我是那么地不希望白天會降臨，但它還是不緊不慢地來了。
我坐了起來，頭重腳輕。一層虛熱，浮在我的臉上。喉嚨干痛，略帶鼻音。我知道我是感冒了。
想了一夜，我還是自私地決定，我要去向千語問個究竟。是否是因為她對郎侍衛(wèi)徹底絕望了，為了能夠在后宮里留下去，她選擇了侍奉雍正爺？雖然我難過，我還是可以理解她的動機。
我還是希望，能夠借由她的口讓我得知，雍正爺是否真的對她說過他喜歡她？我相信千語一定不會騙我，她一定會告訴我實情。
無論實情如何，我都應(yīng)該接受。
可是，我暗暗問自己，雍正爺會不喜歡千語嗎？緣木求魚，莫過如是。
如果他不喜歡她，為什么要怕我生氣，讓蘇公公提前等在那里，給我打招呼？
如果他不喜歡千語，怎么可能會勉強自己去寵幸她？他那樣的人，何曾需要在這方面強迫他自己？從來都是女人求著他，從來沒有女人敢辜負(fù)他，不是嗎。
對千語，他用不上所謂的為了“工作”的借口。千語的家里，沒權(quán)沒勢。千語也只是宮女，并沒有位列妃嬪，不是這位爺口中，他不得不去應(yīng)付的“工作伙伴”。
是的，不需要去問任何人，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
我覺得自己，象是鉆進了風(fēng)箱胡同的那只老鼠，它沒有任何出逃的希望。
我去箱子里，找到一只棉口罩來戴上。我打開房門，招來院中的一名小宮人，詢問她能否幫我去找許姑姑來。
我沒有去前殿的勇氣，我怕真看到了那位爺，我可能會當(dāng)場崩潰。
許姑姑很快來了。我站了離她有點距離的樣子，對她說，今天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想要請假。她點了點頭。
她對我說，“阿諾，姑姑就不幫你叫太醫(yī)了。你知道，雖然你身份特殊，但是如今你還是領(lǐng)著宮人的差。如果有病，按照宮規(guī)，需要被移出去?！?p> 我點了點頭。
她又補充說，“萬歲爺肯定不會讓人這么做。但是，太后如果知道了問起來，蘇公公可能會有點難做?！?p> 我又點點頭。
她想來拉我的手，我后退了一步。
她溫柔地看著我。
“阿諾，姑姑知道，你心里難受。”
眼淚涌上來。我朝她努力笑笑，搖了搖頭。
我?guī)е嬲?，她也看不見我的表情。淚，沁在口罩上，也免得我太尷尬。
“阿諾，去好好睡一覺吧。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了?！?p> 于是我回屋去睡覺。過了一會兒，許姑姑敲門進來，給我端來了早餐。
我謝了謝她。請她走的時候，幫我把門關(guān)上。
那一天，我睡了很久很久，睡了醒，醒了睡。我在夢河里，久久地徜徉。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p> 是啊，我也似乎，不愿再醒。
下午的時候，許姑姑過來陪著我坐了一會兒。我不想說話。
她看到桌上我沒動過的早餐，嘆了口氣對我說，“阿諾，你又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都千語，她值得你這樣做嗎！”
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她這樣的感嘆。
我慢慢地說，“不是因為千語?！?p> “那，你這是在責(zé)怪萬歲爺了？”許姑姑又接著問。
“阿諾怎么敢？阿諾誰都不會責(zé)怪。一切順其自然。隨緣逝去，沒一分可強留?！?p> 突然我意識到，此刻這些話語，許姑姑會一字不漏地告訴那位爺。
我心中鈍痛，一時之間，簡直難以忍受。
我對許姑姑說到，“你出去?！?p> 許姑姑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閉了閉眼睛，重新?lián)Q了一副口吻說，
“姑姑，請您，出去。我想自己再躺一會兒?！?p> 她站了起來，似乎想說什么，終于什么都沒說。她走了。
有人推門進來。
我木木地說，“許姑姑，我說了，我想獨自呆著?！?p> 雍正爺?shù)穆曇繇懥似饋?。“阿諾”，他喚道。
我猛然坐了起來，轉(zhuǎn)身去看他。
他看著我，目光里，好像有很多話。但是他沒有開口。
眼淚從我的眼中堅持不住，自發(fā)地流了下來。
等他終于開口的時候，他對我說，“朕將她移到別的地方去了，以后你不會再見到她?！?p> 是嗎？眼不見為凈，干得真漂亮。
就好像每天黃昏以后，不許我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隨便我會怎么樣，碧海青天。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寵幸千語？
我多么希望，我能夠開口問他這一句?？墒俏页丝奁裁丛捯舱f不出來。
他嘆道，“阿諾，是朕不好?！?p> 一陣難言的痛苦襲來。我全身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你好好歇息，朕讓太醫(yī)來給你瞧瞧?！?p> 說完，他走出門去。
“阿諾，是朕不好。”
這句話，象一顆釘子，釘入了我的心臟。
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很溫柔。每次聽這位爺說到，我都想把他摟入懷里。原來，這句話也可以是這樣地，讓我銘心刻骨，痛入心扉。
太醫(yī)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出了我在的小院。我想去御花園里走走。才走到乾清宮門口，有內(nèi)官擋住了我的去路。他說，萬歲爺下了口諭，不許我離開乾清宮半步。
看來，他是真的不許我去詢問千語，他當(dāng)時對千語說過怎樣的情話。
我不想回自己的屋子，不想去面對太醫(yī)。
于是，我慢慢地晃到了玉流滌蕩園中，看那個靜立在荒蕪?fù)ピ褐械墓啪?p> 請別誤解。在我還不能確定，放棄這種行為本身就能讓我回到二十一世紀(jì)，我不會輕易地放棄。我來這里，只是因為這里很安靜。我可以獨自坐著，沒人打擾我。
我坐了很久很久。
天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終于承認(rèn)我不如古人。寥寥數(shù)語，道盡心懷。
一整天滴水未進，竟然也不覺得饑餓或者焦渴。不過才是剛剛半月之前，我曾經(jīng)感嘆，交感神經(jīng)的興奮，可以讓我不知何為饑腸轆轆。如今它不那么興奮，我也不覺得餓。是不是讓人覺得好笑？
那悠揚的笛聲又在空中飄蕩了起來。
它好像是在模仿，前人在夢中哭泣的憂傷。
我的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我應(yīng)該跟隨笛聲，去一探究竟。只是我分辨不出它是從哪個方向傳來。或許，它是從四面八方來。它來自我的心底。
我站起來，慢慢走回我的小屋所在的院子里去。
一院寂寥。我又是在奢望著，誰來樹下等我？
天邊紅日，籠罩于樹頂。有一只鳥兒被風(fēng)驚起，扇動著它的雙翅，飛往霞光之中。我抬頭去追尋它的身影。
有一人，從門前廊柱閃出，讓我受驚。他黑發(fā)濃眉，望著我說，
“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原本已經(jīng)打算放棄。但是，如果因為了自己，讓心儀之人傷心難過，我又該怎么辦？”
我怔怔地看著那人，一步一步地走下臺階。
“姑娘，是不是除了萬歲爺，在你的眼里，就真的看不見其他任何人的影子？”
“無論郎旭是如何表現(xiàn)，是對著你笑，還是對你冷漠。是對著你的朋友笑，還是對你的朋友冷漠。是不是全都是一樣，石沉大海，毫無音信？”
宛如一場4D電影，猛然在我眼前上映。我作為觀眾，被攝影機召喚，走到了舞臺之上，聚光燈下。我站在旁邊一丈之地，驚慌地看著郎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阿諾。他質(zhì)問她，為什么從來沒有給過他，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
我終于找回了失去的聲音。
“你，你是什么意思？你在演戲？演給誰看？”
我四顧，去找那個明黃色的身影。
郎侍衛(wèi)的聲音響起，“郎旭對不起姑娘，特來致歉。如果不是因為我，都貴人不會心中生恨，報復(fù)姑娘?！?p> 這位郎侍衛(wèi)，他在說什么？他，對不起我？
雍正爺說對不起我。千語也許也會說對不起我。面前這位莫名其妙的郎侍衛(wèi)，也跑來對我說，他也對不起我？
我忍不住笑了。我朝他喝到，
“要是道歉有用的話，那要警察來干嘛？殺人放火，升天入地，無所不能。只消一句話，請別在意，我很抱歉，讓你傷心。這多么好笑，哈哈哈哈?！?p> 我一邊說，一邊笑，朝后退了幾步。
仰天大笑出門去，試問誰人不情癡？
我笑得咳嗽了起來。
突然，一股年輕男子的氣息籠罩住了我，我被一雙臂膀緊緊地?fù)г诹藨牙铩?p> 我想掙扎，但我沒有力氣。我站在那里，無動于衷。
過了很久，他也不放開。
我淡淡地對他說，
“郎侍衛(wèi)也要對本姑娘，使用自己玉面修羅的手段了嗎？”
他猛然放開了我，滿眼震驚的神色。
“阿諾，你，你怎么會聽說過這個？”
“請不要喊我的名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我斜眼看他。
這一次，輪到他后退了一步站住。然后他急切地向我辯解，幾乎語無倫次。
“姑娘，我知道，宮人里有這種傳言?？墒?，郎旭，郎旭沒有。姑娘，可否求你讓我能向你解釋?！?p> 就像陳哥向張慧解釋，為什么年僅十八歲，就去大牢里呆了半年一樣。
我沉默地看著他。說吧說吧，看當(dāng)事人如何顛倒是非，涂抹黑白。
我想，我的沉默，給了他足夠的勇氣。
他看著我，緩緩開口說到，
“那一年，郎旭正是姑娘的年紀(jì)，剛剛?cè)雽m，懵懂無知。有一名宮女生得極美，就像姑娘一樣。”
我轉(zhuǎn)身欲走，他喊住了我，急切地說，
“郎旭真是該死。那人與姑娘，完全是天上地下。”
“郎旭聽人說，她兒時不幸，飽受后母磋磨。門楣低小，入宮只得做個侍女。萬幸入了此宮，便一心上位，試圖改換門庭?！?p> 我停了下來。
“姑娘，你莫要忘了，當(dāng)時還是先皇在日！”
我心里一驚。是啊，我怎么忘了，那還是康熙大帝在世之日。這幫御前侍衛(wèi)，竟然是從康熙大帝手中，被傳給了雍正爺?shù)?。這是康熙對兒子的疼愛，還是雍正爺對他阿瑪?shù)牧魬伲?p> 我在心中默默想到。
郎旭的聲音，將我拉回了故事之中。
“先皇他老人家，那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怎會允許此女挑釁。不久下令，賞了她一頓板子?！?p> “不知是否這頓板子，打消了她的癡心妄想。她便來，便來挑逗御前侍衛(wèi)們?！?p> 我看他一眼。果然，什么都是女人的錯。
郎旭立即修改了說辭?！肮媚镎f的是，侍衛(wèi)本身也有錯。有一名侍衛(wèi)喜歡她，在她受傷之后，給她送藥。據(jù)說不久他們就好上了。那名侍衛(wèi)，據(jù)說是期待有了功之后，向先皇求了她去。就好像如今每年，我們中有些人做的那樣?！?p> 我沒說話。他接著說了下去。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不久之后，又傳出她與其他侍衛(wèi)有染，而且，而且還不止一人?！?p> 我突然覺得體力支撐不住，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了下來，靜聽這段宮廷秘聞。
我被嚇了這么多時日，聽親歷此事的當(dāng)事人口述，似乎確實有心理治療的效果。
“當(dāng)時我年幼無知，不明其中利害。聽人說起，只覺此女妖異，不敢看她?！崩尚裾f到。
這么說，就是把他本人摘得干干凈凈了？
“可是，我怎能料到，她會害我大哥慘死！”
我一愣。
郎旭的目光，涌上了痛苦的神色。
“侍衛(wèi)之中，有一人待郎旭如兄如父，郎旭尊其如同自家兄長。此女竟然也來挑逗他，引得他與自己的愛侶爭執(zhí)。兄長終日心中苦悶。有一日，他一人飲酒醉，被此妖女，乘隙而入。”
我的心跳，漸漸快了起來。郎旭此人，倒是說故事的好手。
“等兄長醒來，大錯已然釀成。無論兄長如何苦苦解釋，他的愛侶就是不聽。于是，木蘭秋荻，兄長舍身伺虎，以證清白。徒留他的愛侶，獨在人間?！?p> 我站了起來，覺得驚心動魄。他這是在說許詩音嗎？
我的聲音發(fā)顫，“那人，怎會如此癡傻？受個傷，讓他的情人心疼一下，不就行了嗎？為什么真要去送命？”
“是啊，受點傷，讓人心疼?！崩尚窨粗?，“郎旭的那位兄長，那場戲，沒控制好力度?！?p> 他扯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是的，他演得實在是太糟糕了，竟然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他的愛侶，如今可能還是以為，他當(dāng)年沒有經(jīng)受住考驗。甚至還可以說是，品行低劣！上天何其狠心?！?p> 我聽了他的話，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什么話來。
他接著感嘆，“郎旭與大哥如出一轍。演戲演得是如此糟糕?！?p> 他重新看向我，沉沉地說，
“郎旭自知自己行為可笑。只是，郎旭對你的朋友那些親密舉動，姑娘看了就沒有，沒有任何一絲觸動？”
公事公辦的小女生，拿著一卷作業(yè)本，到自己喜歡的男生課桌前敲敲，某某某，把作業(yè)交過來?？吓c你來說話的任何女生，因為任何時機來和你說話的女生，都有可能是因為她正在默默的喜歡你！啊，不對，其實是因為她喜歡你的同桌。但通過和你說話，也許可以刺激對方，讓對方感到妒忌。
我猛然醒覺，自己呆在這里，與這位郎侍衛(wèi)說了太久的話。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總結(jié)陳詞。謝謝他給我的心理治療session？我想，我還不至于那么冷酷。
“郎旭，你今年貴庚？”
他的臉色，瞬間紅了起來。我不等他回答，接著說，
“我知道，你今年大概二十一二歲。你馬上就要娶妻，萬歲爺對你十分看重?！?p> 他的眼中突然迸射出一種憤怒的神色，他喃喃地說，
“同是男人，我不會不知道，萬歲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出來了，所以他著急給我安排婚事！”
我朝他喝到，“郎旭，你要小心，你在說些什么瘋話！”
他也朝我喝到，“是的，我早已經(jīng)，已經(jīng)瘋了。我要帶你走，離開這里，既然你是這么地傷心！”
他朝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拽我起來。
我用力掙扎了一下。此人跟牛犢一樣，紋絲不動。
于是，我只能朝他喊道，“郎旭，我以一個姐姐的身份命令你，你給我將手拿開！”
他愣了一下，可能被我的氣勢嚇倒，松開了手。
我狠下心，對他說，
“郎旭，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愣在那里，似乎受了點打擊。
“姐姐不是自吹自擂。曾經(jīng)我也與你一樣，對某人暗懷心意。但是我知道，那是我一個人的心事。我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私心，去拉上其他任何人作為墊背。你說你自己的演技太差，你可曾想過，對千語來說，你的演技實在是太好？千語她曾經(jīng)，入戲太深？你對她的行為，與你口中那個妖女，又有何異？”
郎旭靜靜地呆在那里，臉上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
于是，我留這個小破孩獨自站在那里，好好地反省反省自己。只曉得說別人，自己的行為又是如何光彩！
我提起酸軟的腳步，走上臺階，推開桃花木門，走了進去。
我端起桌上的殘茶，一飲而盡。
一陣冰涼，流過了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