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若無情
被自己心愛的人親口說成是別人的替代品，是一種無奈又有些心塞的感覺。雖然，雍正爺可能感覺到了我隨之而來的情緒低落，所以他后面的話，加以了修飾和彌補。
他說，“要說你與貴妃相似，又不完全一樣”。他說，“你的鬼點子更多”。
他還說，“朕的阿諾”。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若在他與年貴妃未曾相遇之時，我便能出現(xiàn)，不知道我與他的這位不愿與他人比拼的連理枝之間，結(jié)果又會是誰人傷心呢？我雖然也不愿與人比較，終究還是會意難平吧。
不過，雖然我來得晚了，我還是來了啊。替代品也罷，至少是他喜歡的替代品，也不算虧啦。我努力對自己笑了笑。
雍正爺在這一刻，見我似乎怏怏不樂，可能覺得有些心軟吧。他可能希望鼓舞我的士氣？便提出要與我手談一局。之前他還從未找過我下棋，我想，這位爺可能是希望借此增加一些親密感吧。
我的棋藝實在是糟糕，僅僅略知皮毛。我對這些棋類運動，都是略知皮毛。對圍棋，我只懂得走子的規(guī)矩，懂得計算黑子白子的目數(shù)，僅此而已。（小樂語：小樂連這個都不懂，特此說明。）
他要與我手談一局，就手談一局吧。反正浪費的也是納稅人的時間。
我們走到一旁的小桌坐下，旁邊有備好的棋盤棋子。將棋盤擺好之后，我在盒中撥弄那些白玉棋子，嘩啦作響。
然后我正色對雍正爺說，
“萬歲爺，阿諾讓您九子。黑子先行，您請好了?！?p> 他微微揚眉。
我腹中暗笑。以前玩德克薩斯紙牌，我別的沒記住，光記住要如何裝樣賣相了。徐公公那四個字所言極是。
我對面的這位爺臉色稍見嚴(yán)肅起來。好像是在仔細思考一番之后，他真的在棋盤上擺上了九個黑子。
等他手一停，我就啪地落子。之后每次他一落子，一秒以內(nèi)，我必定啪地落子，聲音清脆，不假思索。
我感覺我這落子速度太快，給雍正爺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他確實有點兒適應(yīng)不良的樣子。大概無形中被我逼著走得快了許多吧。
后面么，不用多說。稀里嘩啦，我第一局極快地輸了。
這位萬歲爺看我到最后，的確是輸了，并沒有什么反轉(zhuǎn)的大招，恐怕是想明白了。
我問他，還下嗎？
他哼了一聲，“朕讓你九子?！?p> 原來他不找回這個場子，今夜難以入眠。
我微微一笑，擺好棋盤，嚴(yán)格按照他剛才的落子方式，將九枚白子置于棋盤之上。
他抬眼看我，不發(fā)一言。
我在他的眼神威迫下，只好坦白，“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阿諾抓緊時間向萬歲爺學(xué)習(xí)，還有一丁點兒的希望?！?p> 他正待舉手落子，蘇公公從側(cè)廳走進來。我立即離開棋桌，向他老人家行禮。
蘇公公給雍正爺請了安，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焦急地說，“萬歲爺，貴妃娘娘好像感覺不適，宮里各處已經(jīng)下了鑰，宮人們不敢驚動太醫(yī)，來請萬歲爺示下?！?p> 此時年貴妃已經(jīng)孕五月有余。雍正爺立刻站起身來。他朝我們說，“朕馬上去看?！?p> 然后他指示我去休息。
蘇公公又說，“貴妃娘娘還說了，如果阿諾姑娘沒睡，也請一起去。她有話對你講?！?p> 我突然想起年貴妃下午派彩虹來找我一事，因為雍正爺讓我回乾清宮，我當(dāng)時推脫了。我躬身說到，“奴才該死，忘了貴妃娘娘下午找過奴才，奴才還沒去給娘娘請安呢。”
雍正爺于是大手一揮。我與蘇公公跟上他，快速往乾清宮外走去。
這個時候，孩子應(yīng)該懷穩(wěn)了啊，我邊走邊想。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雍正爺可能心焦，等不及儀仗，所以我們一行人匆匆步行趕去翊坤宮。我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這位爺?shù)牟椒?。好像那段路突然之間變得很短，很快我們就沖進了翊坤宮內(nèi)，轉(zhuǎn)眼就到了年貴妃的寢殿之外。
雍正爺示意我與蘇公公留在外間，他獨自一人向殿內(nèi)走去。
我略微有些不安。許姑姑的話回響在我的耳邊，“貴妃娘娘孕事艱難?！边@應(yīng)該是為人父母最為痛苦的事之一了吧。
雍正爺一進去，就悄無聲息。里面靜靜的，聽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彩虹走出了年貴妃的寢殿。她走到我面前，低聲對我說，
“娘娘請姑娘進去說話?！?p> 我來之前，沒料到會有這樣，叫我單獨進去回話的場景。我本來以為我會一起跟進去，雍正爺詢問貴妃的情況，吩咐找太醫(yī)，我趁機向她行禮問安。不過，也是我腦子沒轉(zhuǎn)過來，實際情況理應(yīng)如此。
彩虹領(lǐng)我走進寢殿。
年貴妃斜靠在床頭，面色略見蒼白，神情凄惶。雍正爺側(cè)身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不語。
我心頭一顫。難道她不幸又流產(chǎn)了？這可真是糟糕。
我來請安的這個時機，也真是糟糕。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有可能顯得稍微妥當(dāng)一些。
我輕輕蹲下行禮，“奴才成諾，給貴妃娘娘請安。”
我有些畏懼，她會不會突然立起身子，當(dāng)著雍正爺?shù)拿?，柳眉倒豎，眼中含淚地說，
“萬歲爺，您整日里就知道陪著阿諾姑娘，臣妾與孩兒都見不著您的面。因此上，孩兒不要臣妾做他的額娘了！臣妾今日就是要當(dāng)著您的面，叫這人也來見證此刻，臣妾母子分離的慘狀！”
你永遠不知道，一個悲傷的母親，她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而什么樣的話，都讓人不忍心怪她。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
不過，我對自己身份角色的惴惴不安，也十分容易將事實夸大，演繹出一些讓我自己膽戰(zhàn)心驚的景象。而現(xiàn)實可能并非如此吧。
年貴妃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對我說到，“阿諾你來啦。起來吧?！辈o他話。
雍正爺沒有回頭看我。他將年貴妃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
“蘭兒，你莫要想得太多。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無論如何，朕都在這里，陪著你一起。”
聽起來確實是出了事！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年貴妃的話。我囁嚅著說到，“請貴妃娘娘保重鳳體?！?p> 年貴妃慘然一笑。她微顫著說，“他都能舍得了我，我又有什么好舍不得他的呢?！?p> 我怔了一下。她這是，說的是她腹內(nèi)的孩子？
說完這句，年貴妃眼中泛起了淚花，順著她的臉頰靜靜的流了下來。
我再次跪下。
彩虹在床邊跪倒，凄聲喊道，“娘娘，您要保重鳳體啊！或許沒要緊呢？您看，現(xiàn)在還沒有動靜，小阿哥也沒發(fā)動，或許保得住小阿哥呢？”
雍正爺站起身來，對彩虹說到，去拿宮門鑰匙，即刻請?zhí)t(yī)進宮為貴妃診脈。
診脈？那就還有點希望了？
年貴妃朝我招手。我站起來，慢慢挪到她的床前。
我看著她，感覺有些內(nèi)疚，有些同情。也有些莫名的感動。她對胎兒說的那句話，你若無情，我又奈何，實在是纏綿悱惻，讓人動容。
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我的母上大人。母親生我也艱難。我覺得自己有點含不住眼里的淚。
年貴妃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在空中將它輕輕握住。入手冰涼。她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似哭似笑的神情。
良久，她翕動嘴唇，吐出話來。
“依蘭的囡囡若是還在，今年也正如阿諾一般的年華?！?p> “必定也是象阿諾這般，秀美可人?！?p> 我愕然望向她。
這個時候，站在我身邊的那位爺忽然伸過手來，將年貴妃的手從我手中一把奪去。
他一時收勢不及，我被他掃落床下。
雍正爺威嚴(yán)地說，
“貴妃，你傷心得都說胡話了。”
年貴妃這是，拿我比作她，好像是雍正爺與她夭折的女兒？
我心中一陣激蕩。我感覺自己張了張嘴，無法說出話來，只能默默地跪在床前。
雍正爺與她握手相對，兩人久久無語。
彩虹悄聲走近我，拉我去外間。此刻他們夫婦二人，應(yīng)該需要一些時間在一起。我輕輕站起，隨彩虹退下。
等了好久好久，太醫(yī)終于姍姍來遲。
太醫(yī)進殿，說話聲就從里間傳來。原來不是隔音效果太好。之前雍正爺進了年貴妃的寢殿，兩人竟是對坐無言。
此時，蘇公公回避到了屋外，與其他內(nèi)官們守候在院子里。屋內(nèi)僅留我們一眾侍女與雍正爺，還有那位太醫(yī)。
太醫(yī)依次詢問了年貴妃的各項癥狀。有無腹痛出血，有無胎動等等情況。
原來尚未流產(chǎn)。只是胎兒從今日午間開始，便失去了胎動。無論年貴妃如何走動、喝水、進食，坐臥不寧地折騰，胎兒始終都沒動靜。這樣到了晚上，年貴妃越來越焦慮。
我想，她可能想起前塵往事，覺得這一次恐怕又不成了，因此難抑悲傷。
過了好一會兒，屋子里響起那位太醫(yī)的聲音，“臣不敢斷言。小阿哥似乎尚有脈象，雖然有些微弱。容臣再診診?！?p> 我與彩虹相視，各自的臉上都帶上了一些驚喜的神情。
過了一刻，太醫(yī)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樣的說法，說他會給娘娘開些藥。
此時，我的心情確實驚喜。雍正爺與她相對無言的慘狀，讓我心里難受。如果能夠避免這種景象，我會感覺好受許多。
年貴妃開口喚我的名字。彩虹與我步入殿內(nèi)。
她看到我，這一次，臉上多帶了一絲笑意。
“阿諾，果然你來了，本宮就好了?！?p> 這位貴妃娘娘，還是喜歡見面即送我高帽一頂，也不管我頂不頂?shù)米?。但是，今晚的?jīng)歷讓我明白了，她對我的確沒有惡意。
我知道，古人很講究緣分?；蛟S我與年貴妃之間，真的有幾分前世的因緣存在？雍正爺說我像二十年前的她。她說她未成年的女兒如果還在，可能就像我這樣。
除了我之前對她的時時戒備和猜測，我與她之間，還從未交惡過。我的心中，想到了假想敵這種說法，不由得暗道一聲僥幸。
因為太醫(yī)的話，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從寒冬臘月，變成了春光融融。
正在這時，太醫(yī)表情嚴(yán)肅地離座，向雍正爺與年貴妃重新拜倒，口中說道，“小阿哥是否能夠安然無恙，臣還是心中忐忑。如果小阿哥一直在貴妃懷中不做動彈，恐怕會有不妙?！?p> 眾人一驚。
是啊，御醫(yī)么，不說得滴水不漏一點，他就不用在太醫(yī)院混了。
“臣這就去開一副護主輔子的方子，貴妃娘娘要每日三服?！碧t(yī)再次強調(diào)。
年貴妃著急地說，“有勞章太醫(yī)了。您不用顧及本宮第一，護住本宮腹中塊肉要緊。”
雍正爺令這位章太醫(yī)即刻去寫方子，然后回身安慰年貴妃莫要心焦，要安心將養(yǎng)身體。
兩人的面色眼見著又重新凝重起來。
我不是做這一行的。不過，以現(xiàn)在的月份，似乎還不至于有臍帶繞頸、胎兒宮內(nèi)窘迫這些情況發(fā)生。年貴妃也沒說有腹痛流血的征象。剛才聽聞胎兒近期也一直活潑好動，只是今日午后以來一直不動，才引發(fā)了貴妃的驚惶。
我暗暗想到，是不是遇上了最多見的一種妊娠并發(fā)癥？
學(xué)名叫做準(zhǔn)父母焦慮癥。
要不要用高糖攝入，刺激一下貴妃腹中的這個小懶蟲？我思及此，嘴角抑制不住地彎了起來。
年貴妃好像看到了，問我在想什么。
雍正爺也在此時，轉(zhuǎn)頭看向我。太醫(yī)也停了筆。
我心中一緊。事關(guān)皇嗣，此事即干系重大，無論建議本身有多小。
我于是面朝太醫(yī)說到，“還請?zhí)t(yī)大人的示下。奴才的額娘懷弟弟時，奴才已經(jīng)十歲多了。記得好像也鬧過類似的一場，說小弟弟在腹中不動，嚇壞家中眾人。后來奴才的郭羅媽媽，熬了濃濃的一大碗糖水，甜的發(fā)齁的那種，給額娘喝。奴才記得，弟弟之后就動了?！?p> 太醫(yī)聞言，微微頷首，頃刻回復(fù)到，
“貴妃娘娘已經(jīng)進過飲食，未有效果?！?p> 原來已經(jīng)試過沒用。我有些泄氣。
年貴妃忽然半坐起來，歉疚地說，
“本宮，本宮心急如焚，實在是咽不下去，只是略動了幾口?！?p> 雍正爺立即著人，將蜂蜜糖漿泡濃濃一大碗水來。
我一聽立刻頭疼。這個蜂蜜，有時候會擔(dān)心肉毒桿菌孢子的污染，一歲以下幼兒不能服用。孕婦作為成年人，應(yīng)該是可以喝的。但是，年貴妃這紙扎一般的美人，萬一吃了有問題呢？還是小心為妙。
我來此處，一早就抱著不到萬不得已，忘記自己既往職業(yè)的想法。一方面來說，我對中醫(yī)一竅不通。另外一方面，現(xiàn)實條件也處處受制。不過，關(guān)心則亂，偶爾我還是不得不泄露一些往日的行蹤。
于是我又開口說到，“蜂蜜，蜂蜜今夜，可能有些不妥?！?p> 年貴妃，雍正爺與太醫(yī)聽見此話，都齊齊看向我。這一次，他們的眼中都帶著一絲驚奇和疑惑。
我想，為了不被他們當(dāng)成是寶親王口中的狐媚畜生，我還是趕緊自證清白的好。幸虧我在本地的成長經(jīng)歷，有可以順手牽羊的條件。
“奴才啟稟萬歲爺和貴妃娘娘，除了奴才的郭羅媽媽，奴才的郭羅瑪法，也學(xué)過一些岐黃之術(shù)。奴才自小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雍正爺靜靜地看著我。
我的眼神微微躲閃了他一下。
然后我接著說到，
“鮮榨橙汁有嗎？就是那種香橙，貴妃娘娘，您這兒也有香橙嗎？去皮榨汁?！?p> 彩虹聞言，走出屋子。片刻不到，端進一杯來。
年貴妃依靠在床頭，慢慢地喝了下去。
喝完她朝我笑道，“阿諾臉上，什么都擺得清清楚楚。待會兒彩虹拿上一袋橙子，給阿諾姑娘拿回去。”
我笑笑沒說話。其實我今晚倒真的不是想吃香橙，可能那種盼望自己建議有效的熱切，從眼神中泄漏出來了吧。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約半盞茶之后，年貴妃豁然坐起，面帶驚喜，雙手捂住了她的腹部。
雍正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也跟著覺得，心又落回到了原處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