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夢
修巖夢到了一片云霧繚繞的山崖。她說不清自己正從哪個視角觀察著周遭的一切,視野的正下方匍匐著一只巨大的四足野獸,渾身的毛發(fā)仿佛金絲線一般熠熠生輝,隨著野獸一起一伏的呼吸,能看見金色毛發(fā)之下隱約反射出鱗甲的黑色冷光。
修巖是個頭腦清明的人,她總是能分得清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xiàn)實,似乎從來不會迷失于光怪陸離的幻境之中。就像此刻她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剛剛打過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趕緊醒過來去食堂吃飯才是正經(jīng)。
況且這野獸又長鱗又長毛的,委實看不出哪門哪綱哪目下的物種。結合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種說法,修巖覺得一定是自己的生物作業(yè)還沒寫完的關系。
正思索間,修巖的視角突然發(fā)生了變化,那頭金毛獸站起身,開始搖頭晃腦地穿過氤氳的霧氣,而自己眼前的景物也跟著左右搖擺起來。景物變化得很慢,修巖甚至能感受到金毛獸踉蹌的腳步和沉重的呼吸。
它受傷了。
修巖心中一緊。
金毛獸的腹部被刺入了一根無法拔除的巨刺,它深陷在柔軟的腹腔中,此刻的修巖與巨獸感同身受,就好像肚子里被塞入了一把剪刀,鋒利的刀口來回剮蹭著五臟六腑,修巖發(fā)現(xiàn)自己牙關緊鎖,額頭上不由自主流下了冷汗。
金毛獸拖著傷軀艱難前進,目力所及的不遠處似乎是懸崖,能聽到從幽深的谷底傳來陣陣湍急的水流聲。
被逼到無路可走了。
修巖被這個無端升起的想法嚇了一跳。
我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草叢中傳來一陣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窸窣聲。
“殺掉饕餮,永絕后患!”
“前面是懸崖,它逃不掉了!”
一段鋒利的劍光和幾團刺眼的顏色從草叢間一閃而過,形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陰冷。剎那間,無數(shù)滑膩陰濕的蚯蚓突然自巖石地底涌出,那些蚯蚓足有人手臂那么粗,它們互相糾纏扭動,卻仍以驚人的速度卷上了巨獸的四肢。
修巖的視野與巨獸重合了,她現(xiàn)在動彈不得,奮力掙扎卻無濟于事,大蚯蚓漸漸爬上她的脊背,在她面前搖頭晃腦,似乎正在找尋入口鉆進她的身體。在她腹腔被扎入巨刺的地方,有一條大蟲已經(jīng)得其門而入,它伸出大半條長舌,開始貪婪吮吸鮮血。
腹部一陣劇痛,修巖頭皮發(fā)麻,大吼出聲。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聽起來是某種大型猛獸的哀嚎。
給我起來!不中用的大家伙!
修巖咬緊牙關,靠腿部最后壓榨出的一點力量一點點掙脫開又長又滑的吸血蟲。
她張開巨口,把一條欺近眼前的長蟲咬成兩截,那玩意兒呲哩呲哩飆出一股子黑血,味道有如腐尸。
一個生物作業(yè)沒做完而已,至于嗎?。窟@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來不及干嘔,修巖忍著身體的劇痛向前奔去。她有種直覺,那就是草叢后面即將出現(xiàn)的東西,比這些惡心的大蟲危險千萬倍。
修巖沒能跑出多遠,一支著了火的長箭貫穿了她的后腿。她驚恐回望,草叢后面的危險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真身,那些直立行走的生物從頭到腳罩著白衣,看不清面孔,唯有眼睛所在的位置上趴著兩只巨大的飛蛾,飛蛾翅膀上各長了一對眼睛,四只眼睛撲閃撲閃,在眼窩里打旋。
白衣“人”一步步向修巖逼近,無數(shù)詭異的笑聲從山谷的四面八方飄進她的耳朵,不知為什么,巨大的恐慌在那一刻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逃不掉了。
巨獸身懸幽谷,在近乎絕望的嘶鳴中奮力一躍——
修巖第一次被夢境作弄得如此狼狽,疼痛仍依稀殘留在腹腔里,額頭上的冷汗不知什么時候把自己枕著的生物試卷打濕了一半。
這竟然是個貨真價實的噩夢,修巖印象中自己至少有十五年沒有做過噩夢了。她努力把大蚯蚓和蛾眼人壓進記憶深處,收拾了一番心緒后,抬頭望了望教室里的時鐘——下午五點二十七分。
十二分鐘,原來只打算睡五分鐘的來著。對于寄宿制學校的高三生來說,這個盹打得奢侈又驚險。
六點整開始高三晚自習,放學后的四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這個點教室里的大多數(shù)學生都趕著去洗澡吃飯,剩下一兩個廢寢忘食的埋在試卷堆里奮力刷題,竟沒有人注意到修巖的異狀。也算不上什么異狀,不過是做了個噩夢。
修巖趁沒人注意理了理儀容,恢復了一幅學霸的高冷做派,準備起身先去洗個澡。是這樣的,飯可以不吃,但澡不可以不洗。
這個點學校的公共浴室一定正大排長龍。雖然做好了準備,但看到浴室更衣室里擠滿了白花花的校友們之后,修巖還是一陣頭痛。公共浴室真的是人間仙境,高矮胖瘦在這里一覽無余,蒸汽中混雜著各種洗護產(chǎn)品的芬芳,一切都充滿了廉價的行為藝術感。
修巖努力不讓自己注意這些刺眼的景象,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個空位,爭分奪秒地扯下了身上的衣服。但剛剛脫完衣服就發(fā)現(xiàn)旁邊的女生像見了鬼一樣盯著自己看,修巖禁不住心里一陣發(fā)毛。
心里頭的毛勁兒還沒過去,一段閑話悠悠然飄進了修巖的耳朵里。
“你看那個是修巖吧。”
“哪個修巖?那個1班的學霸?”
“是她。看不出來啊,想不到私底下這么開放?!?p> “嘖嘖嘖,就是這種好學生才最虛偽了,成天端著一幅假惺惺的架子,背地里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呢,抽煙文身一樣不落?!?p> 任誰聽到這種話都不會開心的,修巖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冷笑一聲。這種閑言碎語她從初中聽到高中,早就無所謂了,愛誰傳誰傳,我管你個二舅姥爺。
等等,紋身?修巖鬼使神差地一低頭,頓時被自己肚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紋路嚇了個目瞪口呆。
這是什么玩意兒?!我中毒了嗎?!
修巖總算是知道那些人的談資從何而來。
自己的皮膚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條條觸目驚心的黑色紋路。這些紋路以修巖隱隱作痛的肚臍為原點向全身散射,歪歪扭扭地從腹部爬到后背,越過肩頭纏滿了整條右臂。這些紋路像是某種神秘的文字,情狀之詭異令人發(fā)指。
能做出這種紋身的師傅品味一定……非常前衛(wèi)。
修巖的腦袋一陣發(fā)懵,頓時感受到更多針刺般的好奇目光。被人圍觀裸體絕對不是什么愉快的體驗。修巖抓起浴巾往身上一裹,遮住紋身,大步流星地往淋浴房走去。
然而熱水一沾身,紋身竟然肆虐蔓延起來,大有爬滿全身之意。這玩意兒還會生長是吧?。啃迬r腹部的鈍痛頓時放大了幾分。
靈機一動間,她干脆擰開冷水,兜頭一潑冷水把她澆得牙關打戰(zhàn)。好在隨著體表溫度下降,紋身也漸漸消了下去。
這個澡洗得修巖十分郁悶,12月冷水浴簡直酸爽得無以復加。她裹緊衣服走出澡堂,迎風狠狠打了個噴嚏。
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兒?難道跟剛才那個夢有關系嗎?
情緒并沒有影響修巖的思考,聯(lián)系夢中的種種片段,她漸漸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又不免覺得十分荒誕。哎,算了,這種事完全沒道理啊。修巖自嘲一番,大概是吃錯藥了吧,請假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就知道了。
修巖天生有一種處變不驚的風度,她大約生下來就比別人少了一點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用修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缺了個心眼。天塌下來的前一秒,她依然能悠然自得閑庭信步,關于自己的性命,漠不關心得近乎冷酷。
冷酷的修巖是個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主,轉眼就沒再把熱敏文身放在心上,空著肚子準備去上晚自習,心里順便盤算著后天上午請假去醫(yī)院,剛好逃掉楊老班的高考動員大會——她還得準備一篇雞血演講。
不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修巖因為晚自習遲到兩分鐘被嚴格的班主任攔在門外,一起被攔在門外的還有同樣缺心眼的濫好人李萌萌。
老班數(shù)落了修巖兩句,一旁的李萌萌立刻替修巖委屈起來。
“楊老師,我知道修巖為什么會遲到……”李萌萌的輕聲細語給修巖一種非常不詳?shù)念A感,姐姐你可千萬別說什么不該說的!
接著就聽這個萌萌噠的妹子把浴室里看到的情景繪聲繪色復述了一遍,聽得班主任一愣一愣。修巖捂住臉,就差給李萌萌跪下了。
班主任聽完神情痛惜得仿佛修巖得了絕癥一般,要立刻給修巖的家長打電話。修巖連連擺手,只說檢查一下就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當下請了假,在班主任沒反應過來之前拉著李萌萌去了醫(yī)院。
6點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晚自習教室里一片燈火通明,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匆匆向校門外走去。
冬季的城市街道上幾乎看不見除了人之外的活物,因此沒人注意到活動在陰暗角落里的老鼠和蟑螂在同一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城市的地底忽然之間一片寂靜。與此同時,晴朗的夜空無端涌起了無數(shù)陰云,一股難以察覺的腥氣漸漸飄散。
邪風淫雨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