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劉大狗帶著人回來了,一行人從血肉塵土中走了出來。
我渾渾噩噩趴在劉大狗的后背上,無法升起一點兒念頭。
看著小村子在煙火中遠去;看著零散的尸體鋪了一路;看著夷鬼在轟隆聲中驚慌失措死去;看著渾身是血的士兵茫然大哭;看著夜幕遮住了四野有收回西山;看著河水中流淌的鮮血逐漸淡去;看著夷鬼在城門口廝殺又四散逃去;看著城門打開有轉(zhuǎn)瞬合攏;看著房檐瓦舍鱗次櫛比;看著滿城白紙紛飛;看著眾人熙熙攘攘;看著眼前的屋頂橫亙在上久久不動。
我陷入了茫?;鸷V?,火焰結(jié)成楊軒、六子等人的臉,看著我渾身燃燒的火放聲大笑;我又沉入了無盡深淵,無數(shù)的夷鬼從淤泥中泛起,要把我拖下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前些天。
三娘依然在給我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肌膚,濃重的藥味充滿了整個屋子。一切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三娘頭上的白色孝帶扎痛了我的眼睛。
“對不起,三娘!”我眼睛直直看著空中,輕聲說道。
半晌沒有動靜,我扭過頭,看著三娘,她捂著嘴,眼睛紅腫著,淚水早就順著下巴流淌下來。
三娘渾身顫抖著跑了出去,踢翻了水桶,撞翻了湯藥碗,摔倒在門檻處有怕了起來。
“宣哥兒醒過來了,宣哥兒醒過來了!”三娘的聲音伴著一陣嘈雜亂響在外面回蕩著。
過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陣熱鬧傳來,首先進來的竟然是一個老先生,進門便躬身道:“劉將軍終是無恙,王某倍感幸甚,實在是百姓的福分!”
“老丈是?恕小子實在眼拙!”我不能起身,只能扭著頭問道。
“這是我家主人!”老先生身后轉(zhuǎn)出一個人來,是王家的管事。
“小老兒王友德,字濟民,這里是自家宅子,將軍在此安心養(yǎng)傷便是,縣城里最好的大夫醫(yī)家這些天就住在老兒宅子里,萬幸將軍恢復!”老先生笑得慈愛萬分。
“叨擾王員外了,前些天多有得罪,小子無顏見人了!”我趕緊賠罪。
王員外朗聲大笑,寒暄了一陣。接下來又是認識不認識的眾人紛紛來來去去,事情有些反常了,軍隊一觸即潰,回來不被軍法處置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而這時候已經(jīng)像是要把我等擺在供桌上的感覺了。
楊三娘帶著原來宣勝的一眾兄弟也過來了,還活著的幾乎人人帶傷、人人戴孝。宣勝營軍中將士這次真的是死傷近半,算是在青云重新組建以來的最大損失了。仝壯、趙晗之不知所蹤,李中云渾身洞穿多處,幾乎不成人形在軍營中至今未醒。
孔宣身上倒是未見傷口,但是頭發(fā)慕然間變得花白,見了我也不說話,拉著我的手只顧大哭,鼻涕眼淚糊滿了臉。
一屋之中,哭聲震天。
過了好半晌大家的哭聲逐漸停歇,我才略微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楊順祥的大軍潰散后,五百騎兵從側(cè)面突了出去,然后收攏散兵緩緩退往青云城,穩(wěn)定住了城防??仔麆t帶著五十多聚集起來的宣勝將士,使用硬弩長矛一路上擊退斬殺掉隊或者冒進的夷鬼,兩天的斬首有二十多。接著是劉大狗帶著手持夷鬼武器的莊丁和宣勝將士在青云城下一舉擊潰夷鬼近百,擊殺半數(shù)。
楊順祥把軍隊安撫下去之后,統(tǒng)計出了一百五十多的斬首數(shù)量,據(jù)實上報,一隊騎兵帶著請功的文書直奔鄴城而去了。
青云城外有夷鬼繞城而過,城內(nèi)也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慶功大會,城外肅殺,城內(nèi)喧囂。
日升日落,我已經(jīng)可以半躺著了,三娘這些天精神被沖擊的厲害,眼睛紅腫,臉色慘白。我一邊喝著肉粥,一邊跟三娘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
“三娘你名字叫什么啊,今年多大了?”我把碗里的殘渣劃拉到嘴里,放下碗說道。
三娘收拾碗筷,翻著白眼道:“宣哥兒是不是又糊涂了,人家的生辰哪能隨便問呢?”
“小丫頭整體胡思亂想。我家里就我一個孩子,長這么大了還沒有個兄弟姐妹呢。我想著啊,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結(jié)為兄妹吧,這樣哪天死了,你就幫我找個時間看看我父母去。就算死在外面,也有個人惦念著不是,不至于變成孤魂野鬼!”我絮絮叨叨地跟三娘說道。
三娘眼淚跟著留了下來,應該是想起了家人吧,楊軒死的慘烈,就連尸首都沒有帶回來。過了好半晌,三娘才輕輕點點頭。
“奴家叫楊鈺,已經(jīng)十四了,不知道哥哥的年紀?”三娘抽泣著說道。
“哥哥叫劉宣,家里窮沒有先生取字,再過個把月就十七了?!蔽艺f道。
兩人沉默了半天,逐漸有些不知所措。
“就這樣嗎,不需要什么儀式嗎?”我問三娘道。
“奴家也不知道,也沒有跟別人結(jié)拜過兄妹?!比暌彩鞘肿銦o措了。
男人結(jié)拜兄弟,斬雄雞,燒黃紙,祭天敬神,約為兄弟。和女孩子怎么約為兄妹還真是一籌莫展。
又過了半晌,我說道:“三娘你看這樣行不行,回頭告訴孔大哥他們,再等夷鬼退了,你和我一起去見一下我爹娘,讓大家都知道一下?!?p> 三娘只顧點頭,端著碗抹著眼淚出去了。
日頭漸漸落下了山去,三娘張羅著準備湯水。可是還沒有吃就被孔宣等人用車給推走了。
小小的青云城中不知道還要來多少大人物,上次是都虞侯楊順祥,宣撫使賬下幕僚石華,這次又是一大堆官銜的官老爺,本州觀察,文林郎,候大人。
宣勝營保留營號,但是這不到二百人已經(jīng)成了楊順祥的親衛(wèi)私兵,一路上孔宣細細介紹著侯大人的各種喜好注意事項等等。
不過場面倒是熱鬧非凡,一陣寒暄后迅速進入了主題。
侯大人撫著手掌,輕聲笑道:“劉文書年紀輕輕卻是志氣非凡,楊將軍、孔校尉也是多有褒獎,說此兩番大勝,劉文書當居首功!”
“大人謬贊了,小人不過是適逢其會,見識到了宣威將士的英勇而已。至于功勞,小人愧不敢當,手無力可殺敵,胸無墨可退夷,楊將軍和孔將軍對小子過于偏愛了!”
侯大人看了一眼周圍人頓時大笑,說道:“軍中瘋牛犢子竟然也會這般文縐縐說話,謙虛就不要了,傳授一下致勝的經(jīng)驗吧,我等也好推廣開來,早日驅(qū)逐夷鬼?!?p> 我趕緊半躺起來,見楊順祥將軍暗暗點頭,于是答道:“小人不敢,這就把這些天軍中所想稟告大人,謹做引玉之片瓦!”
“夷鬼東來勢大,我宣威將士之所以能斬敵殺將,半是因為富豐城挫敵城下使夷鬼不敢全力來攻,半是因為將士從上到下群策群力盡可能做到針對夷鬼弱點進行應對?!?p> 侯大人身邊一年輕人忽然兩眼放光,說道:“夷鬼弱點,這方面好好說說!”
“諾,稟大人。夷鬼弱點有五,一是千里奔襲而來,不熟悉地形,不適應道路,不適應水土;二是夷鬼一路侵占我朝大小城池無數(shù),必然分兵,兵力一時難以聚集;三是夷鬼所賴火器,補給維持極難,極度依賴后方補給;四是夷鬼大勝而來,欺我朝無人抵抗,所以必然不設(shè)防備;五是夷鬼火器逢雨水則不發(fā),威力大減。”
那年輕人又問道:“針對這些弱點,如何做的應對呢?”
“小人在富豐城里的時候,城中縣尊縣尉等大人早已開始做了準備?!?p> “一是破壞道路,城中青壯盡出,道路翻開,橋梁拆毀。又趕上連日大雨,道路更是難以行走,夷鬼無論是探視周圍還是運送消息補給都困難萬分。”
“二是塞泉毀井,富豐周邊大小水井泉眼全部用污穢的東西污染,大河邊堆積糞便貓狗尸體等,又采用虛虛實實的辦法,往幾個看似干凈的井中倒入毒物,以求殺傷敵人?!?p> “三是堅壁清野,富豐城周圍糧食物資全部撤入城中,民戶中布置各種陷阱殺陣,城池外設(shè)置層層防御手段?!?p> “四是阻止訓練民壯,一路探查夷鬼情況,做到萬無一失,城中民壯訓練殺敵守城的手段,征集糧食物資,做到參與訓練方能有飯吃的地步,以求彌補城中無兵無法防守的困境?!?p> “五是揀選勇武之士,扮做逃亡百姓,將參雜了毒物的糧食故意丟棄給夷鬼,各種毒物都是慢性的污穢東西,只求減少夷鬼的作戰(zhàn)能力?!?p> 侯大人和身側(cè)的年輕人相對一笑,說道:“想不到一個小小縣城竟能做出如此多的防備手段,軍中爭勝,不在戰(zhàn)陣之中而在廟堂之上果然有道理!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其他的?!?p> 我清了清嗓子,又說道:“各種謀劃再精細,還是需要靠著將士們的戰(zhàn)場廝殺才行。”
“我等開始只有五十余兵卒,后來逐步擴大最多也才兩千多。我和孔將軍以及軍中將士也針對訓練做了一些增補!”
“夜間訓練,雨中訓練,盡可能在對夷鬼的不利條件中增強我軍戰(zhàn)力。這還是有賴于楊家三娘偶然解決了軍中夜盲問題。現(xiàn)在宣勝營中將士可在月夜行進,如白晝一般。”
“陣列訓練,增加我軍的行進和戰(zhàn)場適應能力。方法有,左右腳齊步行軍、行軍中變陣改變行進方向,散亂后迅速結(jié)陣等。”
“作戰(zhàn)訓練,因為這個季節(jié)多雨,我軍又制定了雨中襲擊的方略,所以訓練殺敵手段時放棄了弓弩等手段,采用短矛飛擊,長矛波次擊殺的訓練手段。終于在夜襲夷鬼陣營中取得成效?!?p> “編練軍歌,增長士氣。我軍中單獨編寫了軍歌,無論是行軍中,訓練中隨時可以唱起,適應行軍步伐,驅(qū)趕將士心中愜意?!?p> “增加飯食,凡是軍中作戰(zhàn)士兵一日三餐,早中飯都有食鹽和些許葷腥,增加我士卒體力?!?p> “做新式戰(zhàn)法,有三段擊,無論是飛擲短矛還是弩弓甚至夷鬼火器都能做到攻勢連綿不絕;有中云式戰(zhàn)法,盾兵長矛兵三人一組互有協(xié)助,攻防一體,針對小股夷鬼效果斐然;有大狗戰(zhàn)法,仿照蒼蠅逐臭,時聚時散,襲擾夷鬼營地或者軍隊;還有一些其他設(shè)想的戰(zhàn)法正交由軍中試驗,效果需要驗證才行?!?p> “重整接敵方案,裁撤督戰(zhàn)隊,將士們的日常訓練中加入相互扶持配合的練習。與夷鬼交戰(zhàn)的時候,軍中將領(lǐng)在整個軍隊前方;百夫長在百人隊前列;什長伍長各自在其小隊前面。軍中長官為第一先鋒官,所以才能做到人人奮死!”
侯大人沉吟良久,問道:“你的瘋牛犢子雅稱也是兩軍交戰(zhàn)中得來的!”
“應該是吧,我也是過了幾天才知道這個稱號的?!蔽掖鸬?。
趙三郎也在旁邊笑道:“劉文書在軍中是真奇葩,手無縛雞之力,偏偏陣上沖殺向來領(lǐng)先,手里連刀劍都沒有就敢往夷鬼懷里撞。軍中弟兄都說要是再讓宣哥兒陣上受傷,我等還不如去死呢!”
眾人大笑,侯大人身旁的年輕人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稍后,侯大人又問道:“若是戰(zhàn)場之上,將軍在士兵前面沖殺,后面的士兵潰逃怎么辦,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戰(zhàn)死無人指揮怎么辦?”
我定了定神,說道:“將領(lǐng)同手下士兵不分遠近,同吃同行同住,訓練拼殺也不分高低貴賤,士兵都愿意效死。戰(zhàn)陣之上刀槍無眼,難免有傷亡,孔將軍死了,李中云指揮;李中云戰(zhàn)死,趙三郎繼之;趙三郎被斬殺則趙晗之繼之。如此以往,我宣勝營即使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不會潰散逃亡。”
眾人呆愣半晌,侯大人又問道:“那劉文書,你呢,你排在何處?”
我沉聲道:“小的沒有多少沙場經(jīng)驗,戰(zhàn)陣指揮遠不及孔將軍,斬殺夷鬼也遠不如我軍中三郎,楊軒等弟兄。但是唯獨有一點,小的逢戰(zhàn)絕不落于人后,如戰(zhàn)場沖殺,夷鬼要殺死我軍弟兄,需先斬掉小的頭顱?!?p> 侯大人用汗巾擦了一下臉道:“壯烈,重振我朝開國的勇武之志!”說著侯大人站起來手端著酒杯遙遙向東邊的方向一拜,“我朝中將士皆是如此,怎會有外辱內(nèi)患,以此杯中濁物祭奠我軍中英魂!”說完把手中酒傾撒在地上。眾人紛紛效仿,一時間空氣中酒氣彌漫。
侯大人身側(cè)的年輕人緊緊盯著我,過了好半晌才輕聲嘆道:“自夷鬼東渡而來,我朝各路大軍無不聞風喪膽,潰不成列。唯獨這青云城中竟然能聚齊這般好漢,實在令人心折。只是如此悲壯,將士爭相赴死,何至于此,諸位也多保重有用之身,振奮我朝軍威才好!”
我半躺著身子,喘了口氣答道:“驅(qū)逐夷鬼能急不能緩,孔將軍一路西來收攏軍卒,提拔民壯,接連三次同夷鬼交戰(zhàn)。最近這次,孔將軍親衛(wèi)五十人只剩十七,仝壯趙晗之死不見尸,宣勝營中出陣一百八十余人,什長全部戰(zhàn)死,伍長無不帶傷,其他軍營之中戰(zhàn)損也是不少。我等看著夷鬼氣焰大勝,心中焦急萬分。我等以胸中鮮血告知天下,我朝可勝,夷鬼可敗,大軍聚齊之日必是驅(qū)逐夷鬼之時。”
那年輕人問道:“爾等不怕夷鬼嗎?”
我答道:“怕!”
他又問道:“那爾等不怕死嗎?”
我答道:“不怕!”
他接著問道:“為何怕夷鬼不怕死?”
我嘆了口氣,努力支起身子,用手指著孔宣,又指了指趙三郎,又指了指剩下的宣勝營中將士,說道:“稟大人,他們該死!”
我又用手指了指我自己,說道:“我也該死!”
我閉著眼睛,努力維持著不讓眼淚淌出來,但還是忍不住,眼淚弄花了我的眼睛,又瞬間從臉上沖刷下來。我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