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愧疚這東西不值錢
謝二一早就來上官家接我去祭拜阿娘,借口是與阿錚有約,訪太乙山宗圣宮紫陽真人。
到了阿娘墳前,我免不了又是大哭一場,心里卻歡喜,總算是祭拜一番,了了我一樁心愿。想起阿娘說的報仇,我心里茫然,如今待在云麾將軍府,雖說吃穿用度也跟有錢人家的娘子差不多,可我這奴婢的身份,怎么也光彩不起來。
祭拜完,阿琛和阿錚帶我去宗圣宮見紫陽真人。
不巧得很,紫陽真人尚在紫云樓待客。等著也是等著,我們決定不如先去看一棵樹——系牛柏。據(jù)說當(dāng)年老子來此講學(xué),曾在這棵樹上拴過青牛。
我繞樹三圈,覺得較之其他樹木無非粗些、老些、皺些、疙瘩多些、葉子少些,實在沒什么稀奇,便沒了興致。我東張西望,卻瞧見對面走來一群女眷,嫣紅鵝黃煞是繽紛。我問謝?。骸耙灰乇??”
謝琛看了一眼,“好像是侯尚書家的,先見個禮的好?!?p> 當(dāng)年,顧家、姬家與侯尚書家都算得上是通家之好,侯涓兒更是除了姬悅外,唯一與我交好的小娘子;而今,身份大變,我該怎么問安行禮?侯涓兒又不知是什么模樣?沒想到在這里遇見故交,我心里一陣緊張。
謝琛略思片刻,“侯家不像是趨炎附勢的人家,夭夭,照從前行禮吧?!?p> 說話間,一行人已到了面前。為首的是侯夫人,模樣沒什么變化,只是笑容里多了不少自信。她對謝琛笑道:“老遠就瞧見賢侄了。”
我們?nèi)诵卸Y,謝琛笑道:“謝琛見過侯夫人,侯夫人可安好?”
侯夫人笑答:“好好好。”目光轉(zhuǎn)向上官錚:“這位是——”
上官錚答道:“上官錚,云麾將軍上官備之子?!?p> 侯夫人一邊點頭,一邊用目光不時掃著我,眼神漸漸驚疑不定。她對阿錚說:“賢侄平日不怎么出來吧,以后和謝二一起來找我家侯三,我家侯三是個木頭性子……”
她當(dāng)我是士族女郎夭夭也好,當(dāng)我是卑賤奴婢夭夭也罷,都是我左右不了的事情。我垂頭站著,此時心里反而突然靜了下來。
謝琛道:“夫人,這是夭夭,以前也常去您家里玩的?!?p> 侯夫人似乎突然認出我來似的,拉住我的手,親密又憂傷道:“我正覺得像夭夭,卻不敢認。夭夭啊,受苦了?!闭f著,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受寵若驚!侯夫人并沒有因為我現(xiàn)在是個官婢而瞧不起我,我激動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呆站著。
“夭夭。”人群里擠過來一名少女,抱住我的胳膊。她雪膚烏發(fā),一雙瞇縫眼雖小,卻可以看得出是紅紅的。
“涓兒。”我哽咽道,心里也一陣難過。上次見面時還約好要過來給我祝壽,后來……后來就是今日了。
侯夫人道:“此處人多眼雜,咱們找個地方,另外說話?!?p> 我使勁點頭,眼淚隨之滴落,在月白色素服上留下一串印跡。
謝琛和阿錚去見紫陽真人,我隨侯夫人和涓兒去靜室敘舊,直到一個時辰后他們來接我下山,才依依惜別。
下山后,我們?nèi)诉M了滿庭芳,準(zhǔn)備大吃一頓。
謝琛看著我的眼睛,無奈道:“瞧你,待會兒回去,被人瞧見怎么辦?”
阿錚嚴肅道:“晚點回去,好叫別人看不清?!?p> 我忍不住笑起來。
日影西斜,謝琛看向窗外,“咱們回去吧?!彼従徴酒穑坏靥匠龃巴?。
我正要問他怎么回事,他扭頭對我們笑道:“背影挺像大哥哥,不過我大哥不會和她走在一起。”
“誰?”我好奇。
謝琛對著阿錚一笑,意味深長地告訴我:“自然是上官嘉?!?p> 謝瑞是長孫,正妻當(dāng)為宗婦,但上官嘉那人,嘿嘿嘿……想到上官嘉所過之處必然雞飛狗跳,我一個走神,下樓時險些摔下樓梯。
謝琛拉住我,嗔道:“走路也不小心些。”
我羞紅了臉。
“夭夭?”
誰叫我?循聲看去,一位俊雅少年郎正吃驚地望著我。瓊鼻秀目,舉止端方,雖然比從前高了許多,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謝瑞。他身邊站著上官嘉,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謝瑞激動地向我走來,“夭夭,真的是你啊。我聽說你出宮了,你現(xiàn)在住哪兒?”
上官嘉把憤憤的目光射向我,我窘迫低頭。
謝琛擋在我身前,“大哥,怎么沒聽說你要和上官三娘子出來?”
謝瑞答道:“阿娘叫我陪她出來置辦賀禮,正好遇上上官三娘子?!?p> 謝琛身體一僵,“???阿娘也在?”然后四處張望,“在哪?”
謝夫人不允他與我有任何瓜葛,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他肯定是嚇壞了。頓時,我也慌了神。
“謝二!”謝夫人走進食肆,沉著臉道。
謝琛縮著腦袋,“母,母親。”
額角滲出汗,我猶豫著站出來行禮,囁喏道:“謝夫人……”該說些什么,能讓謝夫人不對阿琛生氣?
“謝夫人安好。”上官錚搶先道,然后對著謝夫人拱手行禮。
謝夫人面色稍霽,“是阿錚啊?!?p> 上官錚道:“阿錚今日與謝二哥哥去見了紫陽真人,回來的晚了,在這暫歇,不想遇見夫人,真是巧了,夫人也喜歡這家的魚膾?”
謝夫人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我?guī)籽?,對上官錚勉強笑笑,“這家廚子做的魚膾,確實不錯?!?p> “上官七!你帶個官婢來吃魚膾?”上官嘉瞪著我,大聲說道。
官婢,這兩個字讓我一陣羞愧,垂著頭感到這一層樓的客人都在看我,恨不得能有個縫隙藏身。
“三娘子,我想帶誰就帶誰。”上官錚道。
“呃,侯夫人?”謝夫人道。
我抬頭,看見侯夫人帶著女眷們,側(cè)身站在門口,轉(zhuǎn)身要走的樣子。奇怪,她不是告訴我要在山上留宿一晚,明日再回城的嗎?
侯夫人進來笑道:“呵呵,謝夫人。我看人太多,怕沒有地方,正打算換一家?!?p> 二人見禮,各自笑容僵硬。
一雙荔枝眼瞪著我,上官嘉完全沒看見侯家女眷似的,“上官七!怎么不見你帶吳鉤、金戈進來?”
臉上漲得通紅,上官錚道:“沒看見侯夫人嗎?”然后轉(zhuǎn)身給侯夫人行禮,“阿錚給三姐姐賠禮。三姐姐在貴府女學(xué),平日怕是也多有麻煩各位?!?p> 上官嘉怒目,“我平日麻煩誰了?”指著我道:“總沒這個官婢麻煩,整日吃穿用度跟大家閨秀沒兩樣,還委屈得不行,也就你們幾個傻子護著她!”
血液轟地涌上頭面,我羞憤地垂著頭,覺得還不如立刻死掉的好。
就聽見侯夫人道:“既然知道她不過是個官婢,上官三娘子何必為個官婢動怒,豈不是失了自己的身份?!?p> 這就是剛剛陪著我落淚的侯夫人?我驚愕地抬頭。
侯夫人一身官夫人的氣派,神色淡然地命令道:“涓兒,你和上官三娘子相熟,陪她去雅間坐坐。”
涓兒垂著眼皮應(yīng)下,在我面前拉著上官嘉離開,似乎從來都不曾認識我。這一刻,我猛然明白了侯夫人騙我明日下山的原因。
一切似乎離我很近,又很遠。侯家的人離開了,謝琛也被他阿娘給拖走了,走得時候似乎對我說了句什么。謝瑞也走了,走前也對我說了什么。
我不記得怎么上的馬車,怎么回的珠璣苑。
阿錚對我說:“謝瑞要我告訴你:相交一場,這兩年卻沒幫過你和顧家一絲一毫,他對不住你?!?p> 我蜷在羅漢床上沒說話。我知道謝瑞說的不僅是我與他的私交,也是我們兩家的交情,更是數(shù)百年來兩個家族之間的交情。那又如何?人走,茶涼。我漠然道:“我一個卑賤的官婢,不敢與人有牽扯?!币磺胁贿^是因為身份,過去交好是因為都是士族,現(xiàn)在不認識是因為我是官婢。
阿錚道:“他是真的愧疚。”
我不屑,“愧疚這東西不值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