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空蕩蕩的,我獨自回到帳篷切藥材,卻怎么也切不好;我站在藥材前,卻怎么也想不起一張方子。
阿錚,現(xiàn)在……
拎著切刀跑出帳篷,我往不遠處的山坡奔去。那里靠近戰(zhàn)場,應該能看得見阿錚的身影。
我貓著腰在山坡的灌木叢里小跑著,聽見遠處敵陣中戰(zhàn)鼓響起。晉軍元帥尉遲靖大叫:“擊鼓?!睍x軍中鼓聲大震。
怕被發(fā)現(xiàn),我趕緊在灌木叢中蹲下,看見碶丹騎兵向晉軍沖了過來,他們手執(zhí)長矛,野性的呼喊聲響徹云天。
碶丹兵越來越近,似乎還有三十來步,尉遲靖終于揮動令旗。鼓聲止而萬箭齊發(fā),碶丹騎兵和戰(zhàn)馬紛紛倒地,慘呼聲、馬嘶聲不絕于耳。我害怕地閉了閉眼。
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碶丹軍隊也換了手執(zhí)盾牌的弓箭手上陣。轉瞬間箭雨如蝗,那片天空頓時暗了下來。晉軍步兵迅速手執(zhí)盾列隊,抵擋漫天飛箭。
這樣僵持下去如何是好?我焦急地看向將臺,尉遲元帥身著玄甲,手執(zhí)長刀站在高臺之上再次揮旗發(fā)令。
晉軍兩隊騎兵迅速從雙側將碶丹軍弓箭手包圍,一陣砍瓜切菜,敵軍大亂,后退。
我正高興,忽聽敵營號角響起,箭如驟雨的掩護下碶丹開始反攻,長矛飛舞,刀劍聲、呼號聲綿綿不絕,雙方又殺得昏天黑地,慘不忍睹。
阿錚呢?阿錚在哪兒?我急得要命,卻毫無辦法。
“夭夭姐姐?!?p> 誰?我被這一聲姐姐嚇得呆住,閑雜人等跑到這兩軍交戰(zhàn)的地方怕是要被當作奸細處置。好一會,我才認出來人是金戈,驚道:“你怎么在這兒?阿錚怎么辦?”
金戈蹲在我旁邊,氣喘吁吁地抹著汗道:“七郎君就知道你呆不住,會亂跑,叫我回來看著你?!?p> 我想起昨晚答應阿錚,我保證老實待在帳篷里的話,臉上燒了起來,“我實在不放心。再說,營地都沒什么人了,我一個人呆著,有點發(fā)慌?!?p> 金戈笑起來,“所以七郎君叫我回來?!?p> 我愧疚道:“對不住,這一戰(zhàn)你的軍功……”
金戈止住我的話,道:“閻王本來打算這次收了我去做小鬼,被你一攪和,就算了?!?p> 我忍不住笑起來。
金戈笑道:“這里危險,回去吧。我?guī)闳ヒ娨粋€人?!?p> 我奇道:“誰?”
金戈道:“見了就知道了?!?p> 我好奇地跟著金戈回到營中,別別扭扭進了皇子衍的帳篷。一人帶著塵土氣閃到我面前叫道:“怎么才來!手腳這么慢,病患早就沒救了,逐出師門!”
我驚嚇得夠嗆,“大大大師兄,你怎么來的?”
大師兄全無昔日儒雅模樣,胡子拉扎,身上的灰袍子也臟兮兮的。他在侍從遞過來的木盆里匆匆凈面凈手,口中答道:“騎馬過來的?!?p> 其實我想問的是他怎么會來這里的,他這么回答,我卻沒膽子再追問緣由。瞧了瞧四周,我問:“其他師兄們呢?”
大師兄道:“別找了,就我一個?!笔稚蠜]停,脫下身上的臟袍子扔在地上?;首友艿氖虖内s緊幫他穿上新袍子。
我欲言又止。
大師兄道:“想問我是不是中了邪,跑來送死?”
我不敢吱聲。
大師兄道:“還不是師父師母偏心,不放心你,叫我過來瞧瞧?!?p> 醋味!濃濃的酸味!我趕緊狗腿道:“那是師父師母認為大師兄成熟穩(wěn)重靠得??!所以才叫您來看著我?!?p> 大師兄正在喝茶,嗆咳道:“從前挺老實的一個小娘子,怎么越來越油嘴滑舌?!狈畔虏璞K,“別廢話了。今日兩軍交戰(zhàn),必有傷亡,咱們?nèi)デ懊鎺忘c小忙吧?!?p> 我往后一縮,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只會做點外傷藥,不會包扎?!?p> 大師兄瞥著我,“你能給大雁用接骨膠,就不能給人治治破皮的傷?”說完,拖著我便走。
這些年為了試藥,我給兔子治過不少次傷;至于治人,還從來沒有過。焦急中,我對著金戈叫:“救命,金戈?!?p> 金戈露出同情之色,卻毫無動作。
我失望地閉嘴。算了,就把那些人當作大雁、兔子好了。
來到臨時搭建的帳篷,外面稀稀拉拉站著幾個軍中的大夫,正在口大鍋前熬煮湯藥,我嗅了嗅飄過來的氣味,“血竭?!?p> 大師兄難得地對我展露笑顏,“嗯?!?p> 我問道:“是治療箭傷的吧,可開戰(zhàn)這么久,怎么沒傷兵?”
想來大師兄也是不知道,他沒有回答。倒是一年輕大夫撲哧一笑,“你不知道交戰(zhàn)中不許救人么?”
我驚呆片刻,“那等停下來再救,原本能活命的,不是……”
大師兄凝重道:“兩軍交戰(zhàn)當以大局為重,不可計較個人得失。熹微,自古以來,這就是戰(zhàn)場上的規(guī)矩?!?p> 大局?規(guī)矩?我沒有膽子反駁。然而規(guī)矩就是讓受傷稍重的士兵,因不能得到及時治療而死?心里難受,我想了想,道:“我要去戰(zhàn)場待著,一停戰(zhàn)就上去,能救一個是一個?!?p> 抓起一卷白布條,我拔腿就走,身后傳來笑聲。我聽得出笑聲并沒有惡意,但這有什么好笑?算了,不想這些,我加快腳步向戰(zhàn)場跑去。
“站??!”一名士兵攔住我,高聲喝道。
我嚇得一抖。
“嗆”的一聲,長刀出鞘,士兵持刀指著我,怒目道:“什么人?不知道現(xiàn)在在交戰(zhàn)么!”
凌冽的刀光映在我的眼前,我嚇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得無禮!令牌在此。這兩位是六殿下專門請來的名醫(yī),要去前方為傷兵治傷?!苯鸶旰鋈怀霈F(xiàn)在我身邊。
我瞧了瞧帶了藥箱的大師兄,也知道自己莽撞,一卷白布能做什么?
近衛(wèi)看了看令牌,又打量我們幾人,疑惑道:“從沒聽說醫(yī)官上陣的,我要去問一下長官。你們先等著”
一番周折,我終于進入戰(zhàn)場。
此時雙方已在撤退。我正要上前,大師兄攔住我,指著碶丹軍隊道:“你看?!?p> 順著手指的方向,我向不遠處看去:碶丹人一邊撤退,一邊用長矛和長刀砍向地上的晉軍,尸體發(fā)出細碎的骨骼碎裂聲,而沒有死亡的傷兵發(fā)出慘呼,隨即沒命。如墜冰窟,我心驚膽寒地看向晉軍:晉軍亦是如法炮制,不過所殺的是碶丹人。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殺死毫無還手之力的傷兵?震驚、憤怒、痛苦……在胸中翻涌。
雙方士兵渾身污漬斑斑,如煉獄中的魔鬼,空氣中彌散起令人作嘔的氣味。我一陣惡心,蹲在地上嘔了起來。
一只香囊遞到我面前,散發(fā)的薄荷清芬暫時驅散了死亡的氣味。大師兄把香囊掛在我脖子上,嘆道:“叫你別過來,你跑得倒快,回去吧?!?p> 將香囊捂在鼻端,我使勁吸它的氣息,隱約聞到薄荷清芬里夾雜著淡淡的、熟悉的香氣。我想起來了,是阿娘身上的薔薇香。我來這里,為的是再不用低三下四,見人就跪;如果現(xiàn)在退縮,這一生就只能做個奴婢,再別提報仇二字。
從懷中掏出帕子,正是當年阿錚給我的那條,桃花依舊妖嬈。阿諍也不愿仰人鼻息,所以他去搏命,而我,又有什么理由當個膽小鬼?我用帕子掩住口鼻,在腦后打了個結,站起來道:“我不回去?!?p> 可能我的樣子實在滑稽,大師兄眼里漾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