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皇后顧氏（七）
表姐怔怔問道：“什么是肺積？我怎么不曾覺察？”
我道：“前些年，他是不是偶有咳嗽、氣促、胸悶？”
表姐點頭。
我道：“之后正氣逐漸變?nèi)?，盜汗自汗、膚黃人瘦，有咯血。萬幸的是姐夫找來大師兄給他治病，所以他又活了幾年?！?p> 表姐道：“不對，你說的不對。我見他咳嗽，但不多，而且從沒見過他咳血?！?p> 我道：“表姐說的不假，但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大師兄為他用藥，很好地控制了咳嗽和咯血；二是姐夫怕你擔(dān)心，竭力忍著不咳，而且從不在你面前咳血。從他之前因為病重，躲著你，就可以知道他會是這樣的人了。”
表姐臉色更加蒼白，緊緊捏著我的手腕的手，指尖冰涼毫無溫度。她忽然溫柔地笑起來，流淚的眼睛里飽含無限深情，“阿義，就是這樣叫人生恨。寧可自己委屈死，也不要我半分為難，真是太討厭了！可是，我愛的不正是這樣的他么？”
我不禁陪她落淚。
表姐道：“我是個晉國人，還是個無權(quán)無勢、在青樓待過、侍奉過耶律齊的晉國女子。他從沒說過娶我為妻要經(jīng)歷多大的麻煩，要給那些貴族多少好處才能平息他們的怒意。我應(yīng)是知道他的難處的，卻總是視而不見，假裝他無所不能，可以給我一切。”
原來表姐和耶律齊確實有過一段情，只是后來表姐夫?qū)Ρ斫愕膼?，勝過了他。
淚雨如瀑，表姐道：“阿義待我真好，他不計較我與耶律齊的過往，他撫平了我心里所有的傷痛，他還給了我一個女人最高的榮耀。是他把我寵的不成樣子，忘記了他也是需要人照顧的。阿義，你這樣待我，就是為了一走了之，讓我活不下去嗎？”表姐毫無顧忌地大哭道，聲音在深夜的大殿里回蕩，孤苦又悲傷。
阿錚忽然看著門外，警覺道：“有人！”身形一晃，已經(jīng)不見。
表姐看看毫無聲響的門，在我的攙扶下，坐回床上。
我把被子給她蓋好，這時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門被輕輕推開，高大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
“瑟瑟，老遠(yuǎn)就聽見你在哭。別怕，以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币升R柔聲道。這一刻，他目中和聲音里流露的關(guān)切，不像是假的。
表姐抹去眼淚，“你真的會照顧我嗎？”
耶律齊鄭重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表姐嗤笑一聲道：“照顧我？那年你要我跟你回碶丹時，你就是這么說的；我跟著你一路艱難來到耶律家的時候，你是這么說的；我在耶律家被你妻子欺辱的時候，你也是這么說的；你打算把我送給阿義的時候，還是這么說的?！?p> 耶律齊的臉色先是通紅，隨后變得慘白，這個能言善辯的人，忽然一言不發(fā)。
表姐不屑道：“耶律齊，你的話，我不信！”
耶律齊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怒。他身上披著與夜色相同的斗篷，此刻如同一層厚重的悲哀，將他死死地包裹在里面。
表姐忽然笑道：“阿齊，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這樣吧，你讓我去見大賀守義，我就不生你的氣了?！?p> 她雖然臉面浮腫，眼睛如熟桃，但聲音婉轉(zhuǎn)嬌柔，眼神嫵媚。看著她的樣子，我忽然明白了那份用意，心里酸痛。
耶律齊先是眼睛一亮，隨即迅速暗淡下去。沉默片刻，他苦笑道：“瑟瑟，我知道你是為了大賀守義那個病秧子，否則怕是連一個笑臉、半句好話都不會給我。可是我現(xiàn)在還是要答應(yīng)你去見他，希望你能減少一點對我的怨恨，哪怕一丁點兒也好。”
半個時辰后，我扶著妝扮過的表姐出現(xiàn)在遼帝面前。
遼帝枯瘦不成人形，仍強(qiáng)笑著對表姐道：“瑟瑟，你真是好看?！?p> 表姐淚珠不斷，卻也笑道：“你也是，在我心里阿義永遠(yuǎn)都是世間最美的男子?！?p> 二人相互凝望，目光中情意綿綿，似乎既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生命流逝、死亡就在眼前。
外面夜色如墨，北風(fēng)肆虐，但室內(nèi)仍有溫暖的春意。我默默退出，在外間等著。
耶律齊面色灰敗地也坐在這里等表姐，對我自嘲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我思索半天，覺得難以回答。
耶律齊道：“因為害怕，所以不敢回答么？”
我道：“才不是！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的難處，誰也不能因此看不起誰。姐夫肯定也有難處，而且是作為八部首領(lǐng)的難處、一國之君的難處，但他沒有扔下表姐，我真的沒辦法不崇敬他。他雖孱弱，但卻是我心里了不起的真漢子！”
耶律齊慘笑，卻很堅定：“我知道我錯了，可我不后悔?！?p> 我點頭，“嗯，我知道。你這樣的人，決定都是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當(dāng)然不會后悔，況且后悔這個東西從來一無是處?！?p> 耶律齊看看我，無奈地笑起來，“你這個小娘子，說話還真是與眾不同?！?p> 我道：“那要怎么說？安慰你一番？明知不是那樣，說著假話，不覺得自己令人作嘔嗎？”
耶律齊看我的眼神變得認(rèn)真，“總是聽說你苯、懦弱膽小，但至少你不會欺騙自己，不向周圍妥協(xié)。夭夭，你并不膽小懦弱，而是非常勇敢?！?p> 我正要說自己有時候怕死，也會說假話，忽然表姐在里面發(fā)出驚叫：“阿義！阿義——”
我才站起來，耶律齊已從眼前消失。他這人，也是喜歡表姐的，只是喜歡不是愛，終究比不過對權(quán)力的欲望。
剛才還勉強(qiáng)能說話的表姐夫，奄奄一息地躺著，胸前是大片血跡。我驚叫：“快！傳神醫(yī)?！?p> 耶律齊站著沒動，他盯著昏厥的遼帝，表情復(fù)雜。
眼睛腫成一條線，表姐滿臉是淚，對耶律齊道：“你快派人去把神醫(yī)叫來，否則我就死在你面前！”
凄苦在耶律齊的眼里劃過，他默默走出房門。
我聽見耶律齊外面在吩咐召神醫(yī)，試了試遼帝鼻息，問：“表姐，怎么突然這樣？”
表姐道：“是我不好。他叫我以后跟著耶律齊，我不愿意，和他頂了幾句嘴?！闭f完，又是嚎啕。
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