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忙了多久，師娘匆匆回來。
我詫異道：“不是說今晚要守在王府的嗎？”這一開口，臉上疼起來，我不由嘶嘶地倒抽冷氣。
師娘直愣愣地看著我，聲音略顫，“挨千刀的！下手這么狠，把人往死里打呀?！闭f完轉身抬袖在臉上按了按。
要是我的身份高過上官嘉……我只覺得羞愧難言，“師娘，我，我的錯，倒讓師父師娘擔心了?！?p> 師娘回身，“說什么呢！將軍府那么多仆婦，連你師兄們都雙拳難敵，何況你這么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夭夭，別總把錯處歸在自己的身上，讓那些人覺得你傻?！?p> 我道：“師娘不必寬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傻，也不想想阿錚怎么可以娶我？他家里人看不過眼，也是常理?！北亲右凰?，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師娘嘆氣，道：“我先給你上藥吧。來，給我看看身上?！?p> 我也覺得肩部痛得厲害，擔心舊疾發(fā)作，便不推辭。
師娘一邊往我左肩貼烤化的藥膏，一邊絮絮叨叨：“傷的重還不歇著，在丹房忙個什么勁！你呀——，叫師娘怎么說才好，勤奮固然是好，但像你這樣不要命的勤奮，早早的損傷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你這肩上是箭傷吧，當日受了寒氣，又沒有好好醫(yī)治才會總是疼，將來有的難受。唉！夭夭，你這年紀就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今日，我心里是涼了又涼，此刻早已冰天雪地、天寒地凍，添上這一樁也沒感覺。為寬慰師娘，我故作輕松道：“沒事兒，我被上官嘉打了一耳光，先前有些聽不清，后來還不是也聽見了，再說，還有師父呢！”
不料，師娘大怒，“什么？那個挨千刀的把你打到聽不見了？”
我嚇了一跳，不知改如何作答。
師娘捏拳，喘著粗氣道：“我記著了！”不過四個字，卻是咬牙切齒。
雞蛋不能往石頭上碰。我正想著如何勸解，外面?zhèn)鱽眈R嘶和敲門聲。
師娘神色一凜，“快要宵禁了，這個時辰會是誰？”
坊間找?guī)煾缚床?，不會一下子來這么多騎馬的人，難道是上官家來找我的晦氣？！頭皮發(fā)麻，我鎮(zhèn)定心神，仔細想了一下。不會，真要是找我的晦氣，怎么可能如此有禮貌地敲門？
師娘對我道：“我去瞧瞧，你在屋里別出來。”
我想著萬一師娘被拖累也不好，便跟著出來。
院子里站了幾位內(nèi)侍打扮的人，為首的看了我一眼，神色微驚。
我自知這張臉只缺了獠牙便是鬼怪，道：“嚇著公公了。請問公公這么晚過來，是有何事？”
為首內(nèi)侍對著皇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傳圣人口諭，接姬熹微進宮?！?p> 我趕緊行禮，心下暗道：圣武帝召見我何事？總不會是要強行納我為采女、美人之類吧！我頂著這張臉，嚇他一下。思忖完，卻見師娘一副喜色，欲言又止的樣子對我道：“好，你去，但愿苦盡甘來。”然后，摸出荷包遞給內(nèi)侍，央求多關照。
我一頭霧水地隨內(nèi)侍入西華門，進了清寧宮。清寧宮我從未進來過，但宮里人都知道是皇后的居所，難道皇后重得圣武帝歡心，二人和好了？
三叩九拜后，就聽圣武帝變得衰老的聲音道：“好些年不曾見過你了，最后——是在你出宮前……十多年了吧。抬起頭來，讓朕瞧瞧?！?p> “是。”抱著嚇死圣武帝的念想，我興高采烈地抬頭。圣武帝也果然不讓我失望，當場驚駭出聲：“你，你——這是怎么回事？”
“圣人，這就是微臣所說的，夭夭被上官嘉和李氏帶著仆婦打到不成人形，而萬年縣令和京兆府尹袒護二人，居然草草結案?！?p> 說話的清朗聲音來自阿錚，我這才知道阿錚和皇子衍也在這里，看二人的樣子已來了不少時間，顯然阿錚送我回布政坊之后并不停留，是為了來給我告狀。心里甜蜜又泛著濃濃苦澀，如果阿錚是個平常人，或者我有著高貴家世就好了。不對，要是我成了養(yǎng)在深閨的貴女，又怎么會與阿錚相識相知呢？
圣武帝道：“那個上官嘉和李什么的，不是你上官家的人么？”
阿錚忽然撲通跪倒在我身旁，道：“上官嘉和李氏，無非仗著將軍府的威名胡作非為，還請皇上賜婚，讓夭夭倚仗微臣，以后就沒人敢欺辱她了！”
阿錚，阿錚……他進宮是來求賜婚的！我頓時了悟：說什么一定會讓我風風光光、正大光明地嫁給他，原來是為了那一張圣旨。沒錯，有了圣旨，我確實可以拔高身價，這事情就連師母也知道，阿錚，他是多么想給我一個驚喜啊！心里甜苦交加，暖意滲透四肢百骸，最終從眼睛找到出口，濡濕了膝下的紅色地毯。
圣武帝不語，讓我覺得肯定不會如阿錚所愿下旨。果然，半響后他緩緩問道：“夭夭，你怎么想的？你覺得飛騎尉娶你為妻合適么？”
暖意消融，寒毛倒立，圣武帝的意思不言而喻。我心驚膽戰(zhàn)，慎重道：“君如皎皎月，妾似地上塵。七郎君容貌俊美、驚才絕艷，誰能不喜歡？”說完這話，我連偷瞄阿錚的膽量也沒有了，無力地垂著頭等待圣武帝發(fā)落。
圣武帝大笑，“你這女子雖說別的不行，但還算有自知，不錯！來人，傳朕旨意：賜上官錚妾室一名?！?p> “慢！”我與阿錚異口同聲地阻止，“陛下，萬萬不可啊?！?p> 我急急道：“陛下，民女雖身份低微，但不能為妾?！?p> 圣武帝瞄著我，眼神不屑道：“有何不可？”
后背滲出粘膩的汗水，腦子里亂成一團，“民女，民女曾立誓不為妾……”母親、祖父母、表姐紛紛閃現(xiàn)而過，都在對我點頭微笑。我靈機一動，道：“民女的表姐顧瑟瑟，是遼國的應天太后，太后表妹怎么能為為妾？怕是會影響兩國的交情?！?p> 圣武帝眼中閃過吃驚，然后怒目道：“賤婢！你想糊弄朕？顧瑟瑟兩年前死了，死在媚香樓，朕派人去查驗，確實是顧瑟瑟無疑?！?p> 圣武帝怒罵我是賤婢，可我頓時明悟：這個昏君什么都不知道！世間的一切，并非每一件他都清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忽然不再怕他了，甚至有點瞧不起這個叫皇子衍背黑鍋的父親。直視他的眼睛，我道：“陛下可以問六皇子，民女說的是不是真話，還可以派人去遼國證實民女說的是不是假話?！?p> 圣武帝看向皇子衍。
皇子衍立刻跪下，“父皇，據(jù)兒臣在遼國所見，顧瑟瑟確實在遼國生下太子大賀堯，遼帝駕崩之后幫著大賀堯登基，成了聽政議政的皇太后。遼國與咱們不同，女子照樣可以參加族里的大事……”
“砰！”圣武帝砸碎手中盤龍瓷盞，震驚和懷疑在他的臉上不斷交錯，“不可能！顧瑟瑟明明是死在了媚香樓，朕這就叫人挖墳，把她挖出來。來人！”
我道；“陛下息怒，民女知道是怎么回事?！?p> 圣武帝臉色通紅，怒氣沖沖道：“說！”
我從容道：“民女認識遼國攝政王耶律齊，此人不過而立之年，卻尤其了得。他文治武功無不精通，還擅長易容之術。兩國開戰(zhàn)前，他曾經(jīng)偽裝成一名琴師，出入京都各大高官貴族的宅院以刺探情報。之后在媚香樓遇見我表姐顧瑟瑟，命手下細作習得她的聲音、言行舉止，事后將人帶走，留下易容過的細作在媚香樓長期潛伏。這事情并非無蛛絲馬跡可尋，例如民女曾在離開京都前，聽說表姐封棋封琴、同意梳弄，而顧瑟瑟其人生性驕傲，這幾件事應該不是她做的?！蹦莻€時候圣武帝應該很開心吧，以為江南第一才女終于低賤了，顧家的讀書人光輝終于被毀了。
圣武帝面色變得灰敗，想必也感到了不對味的地方?！八麨槭裁匆獛ё哳櫳侩y道顧瑟瑟早為遼國效力？”
我道：“回稟陛下：據(jù)民女表姐所言，攝政王耶律齊當日看中她才華出眾，兼之美貌過人，打算把她獻給當時的碶丹八部中實力最強的大賀部首領。而民女表姐一直苦于不能從良，有了這個好機會，哪有不走的道理？”
圣武帝雙眼發(fā)直，不知想些什么，良久都沒說話。我忽然覺得他真的老了，太老了，就像是一只老掉牙的老虎，看見獵物也沒力氣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