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小攤上,應長生煞有氣勢地盤坐在毯子上,叫那名為趙聞道的少年伸出手來。
他隨后將二指捻住少年手腕,與之前飯館里對書生蕭明河所做如出一轍,靜心凝神緩緩閉上眼,仿佛在感受少年手腕間血脈的律動,又仿佛是在放眼看少年的前路。
過了很久,應長生睜開眼瞪著趙聞道許久,然后猶豫著開口說道:“小兄弟,你愿意學習道法嗎?”
正緊張等著自己命運的趙聞道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問題,有些不解問道:“我一個采藥的,在家還有母親,去學道作甚?”
被這話嗆得一愣,應長生氣極反笑道:“你可知你道緣……你的福源多深?若是此次放棄了機會,你這輩子說不定就僵在這座看似龐大的城里了?!?p> “那有什么不好?”趙聞道聽著微微不解,然后極其認真地向應長生解釋道:“是這樣,如果這輩子能平平安安待在山河城里,家庭幸福美滿,我這輩子也不算白活。至于您說的道緣亦或是那什么福源之事,我真的不怎么感興趣,說白了只是花錢到你這里買個高興,真的別無他想,您別錯意?!?p> 應長生第一次見到這種人,但他隨后想到自己在這座城里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叱咤風云的青天道人,而是算命的先生,不由得自嘲笑了笑,眼里剛剛醞釀的激動興奮又歸為平靜。
“修道是自身內(nèi)心的事,不能強求。”應長生擺弄著手中的簽筒,看似隨意實則是按照某種規(guī)律甩動著,他接著說道:“但有時候天命是只能強求的。”
趙聞道疑惑問道:“可我聽說道士都是些每天待在觀里面不能出門的迂腐之人,而且每天不能出門,我娘怎么辦?她以后還等著我采藥賺錢呢?!?p> 應長生笑道:“把你的疑問都提出來。”
趙聞道說道:“您為何要我這么做?我覺得如果您執(zhí)意如此,就是強求了?!?p> 應長生答道:“就算今日你不入道,明日你也會入道?!?p> 趙聞道是個俗人,自然聽不懂道士所說的什么今日明日中隱藏的含義,不解說道:“我明天本來就不來算命了。”
應長生聞言笑而不語,卻將手中搖晃的簽筒停下,一支竹簽緩緩落下,掉在了毯子上。
他撿起后看了一眼,微微思考片刻,方才笑了起來。
簽是上上簽。
他卻心中算出二字。
名為“水碗”。
別人不可能知道這二字何解,但應長生清楚,于是他才笑了起來,然后將一張黃紙符遞給趙聞道,說道:“算出來上上簽,小兄弟今天甚至這個把月估計要走運了,貧道再送你一張符紙,沾了水貼在家里大門上方,總歸有用的?!?p> 趙聞道哪里知道道士所想那么多,只是聽到上上簽后心情愉快,將他最后說的黃紙符用法記下,然后道謝想要離去。
卻被應長生叫?。骸鞍グィ也还饨o你算禍福,還給你算了天命,你才給我三文錢,再添二文!”
趙聞道走了回來,他當然不知道應長生心中花大力氣為他算出天命,以為道士訛錢,于是有些微怒說道:“雖然您給我算了上上簽,但也不能如此蠻不講理啊,我可沒聽到你對我說過我的天命?!?p> “我!”應長生微怔,才想起來自己的作為,于是揮揮手,“罷了罷了,不和你理論這些有的沒的,三文錢就三文錢?!?p> ……
……
城門口的守衛(wèi)軍有數(shù)十人。
軍官站得有些累了,想要靠在城墻休息一會兒,但忽然感到一陣清風徐來,帶著一股入春的氣息。
他驚訝地抬頭,覺得這陣風似乎吹散了自己所有疲勞,他重新挺直了身子,想要繼續(xù)感受那些清風春風。
風沒有來,城外卻來了一人。
此時正午,進這種邊塞城的人民極少,剛吃過午飯的時間更是沒有一人出城進城,但此時城門道外卻站著一個人。
看不出年齡,頭頂反射著陽光的僧人。
軍官愣了一下,上前問道:“進城何事?”
他們守衛(wèi)軍原本不會管入城之人的自身事情,因為他們堅信不會有人大膽到打大永國的算盤。
但這不代表他們迂腐,不代表他們怠惰,一些看都能看出來的不正常狀況,他們必須去過問一遍。
僧人雙掌合十,道了一句佛號后說道:“貧僧從北方南下而來,準備去南邊海域一趟,到此城中稍作休息?!?p> “過來檢查身上事物?!避姽賹⑿艑⒁?,讓僧人脫去行囊交給他。
僧人身上本就沒有什么,只有一個小布袋系在腰間,他將之取下遞給軍官,后者看了看,里面只有些經(jīng)書與干糧,才放心讓他入城。
踏入城中,僧人深深吸了口氣,
仿佛感受到了山河城中那如同山河的煙火氣。作為一個修佛僧人,他非但沒有對此感到厭惡,反而微笑起來。
不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喜歡煙火氣的僧人,還因為他知道他追逐的人,便在此城之中躲著。
他要找到那個人,便需要親自進這片山河走一遭,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進入凡間的大城同樣意味著危險,因為即使是他們,面對偌大一個陌生的龐大城鎮(zhèn)也抵擋不住其中的百千雄兵。
萬一除了差錯讓人發(fā)現(xiàn)他的特殊之處,或許引來的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僧人明白,他必須趕在山河城里的某些存在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抓住那個人并將之帶回。
應長生安心地在自己的攤上給過往的行人算命,不知是何原因,可能因為他算到上上簽或者上簽的概率極高,越來越多的人圍過去讓他算上一卦。
他見狀微笑,一個個算過去。
算的都是極好的未來。
也不知是他故意為之,還是山河城里的居民普遍擁有好命。
又送走一位客人,應長生長舒一口氣,雖然是算這些平民百姓的命,但由于數(shù)量眾多也消耗了他不少力氣,于是他想起來休息片刻,暫時散了面前的人群。
結(jié)果人群是散了,露出了一直站在那里的僧人。
道士和僧人,兩人在草原上不知跋涉了多久,此時終于見面。
應長生沒有驚訝,反而對僧人微笑說道:“好久不見,悟心?!?p> 悟心雙手合十,“青天道人,好久不見。”
“給你算一卦不?”應長生低頭弄簽筒。
悟心點頭。
他平靜而穩(wěn)重地走上前,靠近應長生,雖然追趕的目標就在前方,但他一點也沒有興奮或激動的神情,只是一臉漠然。
他明白即使在山河城里,面前的道士也不可能打得過自己,不然他也不可能躲自己逃了這么長時間。
應長生見到悟心慢慢走來,眼角不由得跳動一下,隨后低垂眼簾,開始幫他在簽筒中抽取竹簽。不多時,一支簽掉落下來,其上有應長生自己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字樣。
其實每一支竹簽上的名稱都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只是為悟心抽的這一支特別的扭曲,甚至有些丑陋,其上寫著——
我去你媽的。
悟心微微一笑,抬頭看向應長生,發(fā)現(xiàn)后者也在看著自己,而且臉上的表情與竹簽上的那句話極其符合,生動形象。
“你為什么不覺得累?我跑得都覺得累得夠嗆?!睉L生丟下竹簽,重新坐回毯子上。
悟心平淡說道:“《法華經(jīng)》與《金剛經(jīng)》你已經(jīng)染指窺探,前輩大師勸你入寺修佛,你卻不愿,那罪行便未了,但我只是雷音寺中一小僧,不配掌人之生死,只能將你帶回寺院處置?!?p> 應長生笑道:“自古佛道一家,看你們幾卷經(jīng)書你們便要殺人滅口,不是自毀你們?nèi)f物皆空的觀念嗎?再者說,那些大能撰寫著名經(jīng)書為了什么?不就是能夠讓世間眾生去閱讀體悟嗎?你們雷音寺藏著掖著,莫不是要違背那些祖上的意思?”
他連問刁鉆刻薄的問題,悟心一時間有些啞口無言,但隨即口誦佛號,說道:“有些經(jīng)書流傳世間非但沒有好處,反而會讓一些貪戀紅塵的人起了貪心殺心,又不定會惹出一番禍亂,你來自道家三觀之一,理應不該讓此禍亂發(fā)生?!?p> 應長生指天說道:“我發(fā)誓不說出去內(nèi)容便是?!?p> 聞言悟心面容微怒問道:“你還記下了其中的內(nèi)容?!”
“別動怒,怒極傷身?!睉L生笑道:“說實話我雖來自三道觀之一,但獨自一人行走已久,想來與道家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大,那佛經(jīng)給我看看又何妨?”
悟心眼眉低垂說道:“自你偷看佛經(jīng)之后三天,佛經(jīng)突然失竊,雷音寺里覺得與你脫不開關(guān)系。”
聞言,應長生臉色震驚,“什么?這你們都會弄丟?佛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們應該清楚我借鑒經(jīng)書后原封不動已經(jīng)還回,你們親眼所見我進出書閣,雖然對我追殺不止,但難道此次追殺是因為一個根本不確定的理由?”
隨后他攤手嘆氣說道:“我還以為只是因為我看了你們的書,沒想到佛宗雷音寺也有強加之罪的喜好。”
“你若不喜,隨我去雷音寺解釋一下便是,何必逃?”悟心說道。
應長生忽然平靜,注視著悟心的眼睛,笑著問道:“你真傻還是修佛修傻了?你覺得我一個曾經(jīng)觸犯過雷音寺的人如今去雷音寺還能怎么樣?我甚至都懷疑你們只是想借著這次機會再次把矛頭指向我,以懲戒我之前的罪行?!?p> 悟心低頭微微思索,然后抬頭認真說道:“我想雷音寺的前輩們應該不會這般討厭,若這次事件真的與你無關(guān),他們還要強加你罪行,我保你出來便是。”
這次輪到應長生低頭思索了很久,他忽然問了一句:“你吃肉嗎?”
悟心笑道:“貧僧最愛吃肉?!?p> “好?!睉L生看著他的眼睛,“我信你一回,但必須要在城里待上幾日,我清楚既然已經(jīng)開始算城中百姓的命,有些特殊的人我必須給他們一個交代?!?p> 悟心點頭,他不明白應長生的算命手段,也不想往那方面思考,但心中還在思考著雷音寺長輩會不會真的那樣做的問題。
他也明白應長生偷看經(jīng)書,最多罰他在寺中面壁幾年,亦或是承受一些肉身之苦,但他如今想來寺中主持談到應長生時憤怒的樣子,不由疑惑。
為何前輩們緊抓著應長生不放?今日他們這段對話,他說的也在理,所以悟心覺得如果盜竊一事真的與他無關(guān)的話,確實有些強加之罪的感覺。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有些慚愧。
應長生擅長算卦,他卻算不出此行去雷音寺的吉兇,所以有些緊張,但他覺得悟心似乎天性單純,卻不理會一些佛宗對凡俗的禁錮,想來應該可以在雷音寺對他提供幫助。
“那幫禿驢……”他嘀咕著,幫自己算了一卦。
上上簽。
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這時,他看了一眼卦象,神情忽然一凜,眼神微凝,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還要在這座城里面纏綿很久。
與紅塵俗世纏綿。
與自己的命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