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永迎來了夏天。
南方夏天會突然變得很熱,太陽很毒,遠處的風景事物被熱浪扭曲著,看不真切。池塘里的荷花映著烈日,顯得別樣紅艷。
藥鋪店門前,牧云站在陽光下發(fā)呆,盡管是早晨,空氣也依然令人發(fā)悶,他任由汗水順著額頭和臉頰流下。
他看著路上突然變得極多極亂的行人,有些疑惑,所以一直在思考一個月來究竟還發(fā)生過什么大事。
直到一個撞在他的肩頭,嘴里還念叨著什么,牧云才明白過來,原來今日正好是招生后的一個月整——也就是被招收的學生統(tǒng)一進都城入學的時間。
對于那些幸運考進學院的學生來說,無疑又是一次炫耀成績的機會。
長輩們在烈陽下奔走,準備著送行的各種陣仗。
但是看得久了,牧云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奔走之人臉上都帶著明媚的笑意,似乎只有極少數(shù)的大叔大媽正在人群里向一旁展現(xiàn)出自己和藹可親的笑臉。
而周圍旁邊的大部分人臉上則有些僵硬,甚至可以說面無表情。
牧云再次疑惑起來。
這時,宋不才走到他身后,不知為何似乎能猜到他所疑惑的事物,于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啟明學院在每個城市招收的人數(shù)都極少。”
牧云一愣,問道:“有多少?”
“像咱們山河城算是一座比較有名的大城了,他們也只在這里總共招收了八人?!彼尾徊呕貞浿粋€月前那場哭聲震天的畫面,有些后怕地說道。
眼角微微抽搐,牧云失聲說道:“這也太少了!”
宋不才則是搖頭說道:“大永三十三座城市,每一座都有資格參加啟明學院以及其他大學院的招生考試,但學院每一屆學生招收名額有限,自然要合理分配取舍。”
牧云依舊喃喃著:“這也太少了……”
他心里默默想著,陶夭和蘇夜兒肯定占去了兩個名額,也就是說偌大的山河城中萬千青年只收了六人?而在這種情況下陶夭還為他和史紀留了位置,這讓他再如何不在意外人看法,如今也會感到心中慚愧了。
甚至他可以想象地出若是見到那些落榜的考生,會從他們那里感受到怎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了。
熱浪滾滾,牧云頭頂滲出冷汗。
他再看向街道上那些大部分表情僵硬的百姓,忽然明白了他們內(nèi)心中的無奈。
牧云看得久了,心中暗想著,都如此艱難地承受住了那些幸運或有實力之人給予的打擊,又為何還要出來做送行儀式?
在他無法理解的時候,便會觀察到那些人或事所帶有的任何細節(jié)。于是他看到了遠處站在紅毯上的六名年輕人。
他們迎著朝陽站著,顯得無比奪目。
而當那些受到打擊的人們抬頭看到這一幕時,眼里卻忽然不再那么沉悶,而是從眼底生出了些許欣慰,然后想著很多事情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山河城那條通往城門的官道上,原本的沉默被不時的快意笑聲沖去,人們開始真誠地祝愿這些從山河城走出去、走向更大世界的少年們。
宋不才來到牧云身旁,臉上也有那種欣慰的笑容,說道:“這就是山河城,這就是大永國,它的人民從來都不會因為嫉妒而互相憤恨,但他們會因為某些出色的人與他們出自同一片地方而感到欣慰和驕傲。好好珍惜現(xiàn)在所看到的景象吧,或許走出大永之后,便不再會有了?!?p> 夏天的晨光似乎灑在了所有出來送行的人們肩上,讓整座山河城變得無比奪目。
走回房間,牧云心情還是有些復雜,他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國家中的人民團結(jié)起來所散發(fā)出來的氣氛究竟多么讓人想要接近想要融入,這或許便是國家的魅力?
正當他在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時,宋不才忽然問道:“你不出去看看?我記得當時去你房間的女孩應該幫你留了個位置吧?”
“您知道?!”牧云回頭瞪著老人驚訝無比。
宋不才瞥了一眼牧云不屑地說道:“瞪我干啥,你以為就你可以和那樣的姑娘說話,我這一把老骨頭就不行?哼,告訴你我當年那是何等的英姿颯爽!”
根本沒有在意宋不才之后描述自己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話語,牧云低著頭回憶著,不多時他想起來,似乎陶夭說過若要私下考核,必須要他們自己去大永都城長庚。
至于誰給他們考核,陶夭說她會幫著找人,只要一個月后能夠在長庚城見到他們便行了。
他正想著自己如何利用這次機會隨著那些考上啟明學院的學生一起前去長庚城,卻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宋不才依舊在自顧自地說著自己年輕時候的事跡,然后表情漸漸黯淡下去,不知回憶起了什么。
這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到了現(xiàn)在,宋不才還沒有讓牧云知道,可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宋不才嘆了口氣,看著說道:“你的尸毒癥被藥物暫時壓制著,切記不要太透支自己的體力,不然尸毒攻心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現(xiàn)在草原上是特殊情況,我也不好再擺脫傭兵團出去采藥,希望你下次回來的時候能夠看見冰心丸吧?!?p> 牧云點頭,心中感謝。
就在這時,金蘭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牧云,有人找你。”
出了藥鋪,看到除了金蘭在藥鋪柜臺前,還有一人站在店門口等著他。
瞥見長劍,牧云便知道來者何人,于是笑著說道:“怎么,今天上街想看看那些考進學院的少年們風光的樣子?”
史紀回以笑容說道:“還要拉上你一起看看?!?p>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受到了某個來頭巨大的少女的眷顧,只是如今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因為傷勢而無法報考的命運,從而重新面對著生活。大不了就在山河城里接任城主的位置,不是嗎?
走上街道,牧云對史紀說道:“有八人在山河城考上了啟明學院,其中六人是城里土生土長的百姓,不論如何,這都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以為牧云在安慰自己,史紀爽朗地一笑,說道:“放心,我還不會無知到?jīng)]有報考便會落魄的地步,畢竟山河城也是一片江湖,總可以在其中找到棲身之處?!?p> “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還真是沒有味道?!蹦猎普{(diào)侃了一句。
史紀不以為然,忽然轉(zhuǎn)頭看著牧云問道:“你之后有什么想法?畢竟沒有考上啟明學院,有沒有想過在山河城里打出一片天地——比如跟我混混?”
看著史紀那一副驕傲的嘴臉,又想到了之后將要發(fā)生的某些事情,牧云差點失笑,他強忍著上揚的嘴臉說道:“抱歉,我并不打算在山河城里混得多好。”
史紀一臉驚訝地想要責怪他沒有志氣沒有理想,卻被牧云抬手打斷,接著他認真地說道:“我要往北走,一路向北?!?p> “一路向北?”聞言,史紀抬頭想著山河城的北方有什么,過了片刻,他忽然極為震驚地看著牧云。
看到史紀望過來的眼神,牧云點頭真誠地說道:“對,我要北上去長庚城?!?p> 他們邊說邊走,這時候已經(jīng)來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人們都在贊美著那六位站在一處搭建起的高臺上映著陽光的年輕人們。
“你瘋了!”史紀的聲音很響,但在人群喧鬧聲中僅僅只能讓牧云聽見。
他一臉不相信,但在看到牧云臉上沒有任何欺騙自己的真摯表情之后,又忽然有一種他真的要這么做的錯覺——他把這種感覺歸為錯覺,因為正常人不可能自身在沒有能力和條件的情況下選擇從邊郡前去都城長庚謀生,即使是有身份又有地位的他也不行。
“不光是我?!蹦猎茮]有給史紀驚嘆的機會,表情和語氣依然是那么認真,“我還要拉你一起去?!?p> 你要拉我一起上街看看,我也拉你一起去長庚城看看。
這種首尾呼應的笑話很無聊,史紀笑不出來,他擦了擦額頭上不知如何滲出的汗水,湊近后輕聲說道:“你不會真是認真的吧?”
沒再說話,牧云只是領(lǐng)著史紀往人群中擠進去,穿過人群的重重圍堵,便是掛著玉秀錦緞的一丈高臺。
高臺上并肩而立的六位年輕人,穿著顏色不一的文士衫或者貼身勁裝,腰間系著布帶,年輕的小臉上滿滿的都是振奮的神態(tài)。
被牧云領(lǐng)著來到臺下,史紀忽然指著臺上一人驚呼說道:“楊懷民?就這窮酸小子也能考進學院?”
臺上一位穿著黑色文士衫、神情極其靦腆的少年似乎聽到了某人的呼喚,向下望去。
待看見是史紀之后,眼中露出驚異與驚喜,想要打招呼,但又想起自己如今被萬人矚目,怕失了體面,于是垂在兩側(cè)的手偷偷伸出袖子,朝史紀不動聲色地揮了揮。
看到楊懷民那副模樣,史紀無奈地搖了搖頭,笑容卻浮現(xiàn)在嘴角上。
看著這場景,牧云用肘頂了頂他,笑問道:“是你認識的朋友?”
“以前唯一的朋友?!笔芳o糾正說道。
牧云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討論這方面的事情,抬頭瞇著眼看著慢慢爬升的太陽,心里默默計算著時間。
不到片刻,西面湖水般的人群被強行分割開來,露出了一條寬闊的過道,從過道遠方的盡頭處駛來了一輛馬車,馬車似乎是用名貴木材制成的,即便經(jīng)過了從長庚到山河的沿途風塵,依然有清香在周圍繚繞。
馬車在臺前停下,從中走出一位中年男人。
他穿著教師的服裝,手里握著一份皮質(zhì)卷軸。
牧云和史紀也站在臺下,離馬車停下的地方很近,甚至離那位中年人很近。他們知道這是什么人,于是默默興奮,當然史紀心中也有一絲黯然。
那人環(huán)顧了四周,看了一眼人們精心搭建的高臺,站在臺下朝面人群說道:“我是來自啟明學院的教師,同時也是一個月前來到此地招生的考官,一共八位學生成功考入,其中兩人已經(jīng)自身動身前往都城,我來此帶走剩余的六位?!?p> 他聲音沉穩(wěn),卻似乎如同鐘聲一樣可以傳出很遠,以至于站在外圍的人們都可以聽得真切。
人們一開始被這輛突如其來闖入人群的馬車震懾的不輕,隨后看到下來的人,又聽到所說的話,頓時重新喧鬧起來,不停地議論著,也不停地歡迎著,甚至不停地高呼著自己家的孩子是多么出彩希望那位高人能夠另眼相看。
中年人沒有再做多余的事,回過頭看著高臺上的六人。
六人站得很高,所以他必須要仰視。
天空陽光燦爛,所以他必須瞇著眼。
但牧云在旁邊看得清楚,或許這位教師瞇眼是因為自己正在仰視著學生,也同樣因為他正在等待著那六人做出什么反應。
穿著黑色文士衫的楊懷民最先反應過來,他緊張地看了一眼下方正瞇著眼睛的教師,不知為何似乎能感覺到那位教師微瞇的眼中蘊藏著怎樣的情緒,于是趕緊轉(zhuǎn)身下臺,小跑來到教師面前,然后行禮。
中年人不再仰視,只看著楊懷民一人,微微點頭致意。
剩下五人才反應過來,一一跑下臺行禮。當然,也有目光中噙著不屑神情的少年,比如那位一身勁裝站姿似劍、一看便知參考了武科的少年,雖然最后也下了臺,依然將下巴微微抬起,一副驕傲的模樣。
很顯然,這位少年不論是地位還是自身天賦,都擁有著足以讓他俯視許多人的資格——但是,那絕對不包括這位教師,以及與他并肩站立的、天賦同樣出彩的年輕人。
所以中年人只是掃了一眼這名勁裝少年,挑了挑眉并不在意的樣子,大有嗤之以鼻的嘲諷姿態(tài)。
少年看在眼里,嘴角往下一撇便想發(fā)作,中年人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截了當?shù)乜粗苏f道:“我是啟明學院的一名教師,姓狄,全名狄蓮,稱呼你們隨意——接下來請你們上馬車,在我念到名字之后。”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幾人,繼續(xù)說道:“還有,我希望被念到的人可以回答一聲,不要像對牛彈琴一般?!?p> 六位年輕人除了勁裝少年,都低著頭不敢正視狄蓮,靜靜等待著他叫到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狄蓮將手中的皮卷軸緩緩打開,看著上面的一個個墨水書寫的名字,雄渾沉穩(wěn)的聲音傳出。
“楊懷民?!?p> “是、是我?!?p> “陳無風?!?p> “哈?”
“余言?!?p> “在?!?p> “姜水月。”
“在這里!”
“顏如塵。”
“……嗯?!?p> “井……二狗?”
“啊,是我是我?!?p> 狄蓮很艱難地念完,六位少年少女也都在聽到自己名字之后進入了馬車,他卻沒有將卷軸收起,仍然站在有些困惑的人群前。
沒有收起卷軸,自然是因為沒有結(jié)束。
卷軸上,仍然有名字沒有念到。
所以狄蓮繼續(xù)低頭,看著卷軸。
“牧云?!?p> “史紀?!?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