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璐，你不要以為，你是可汗的女兒，我就不敢殺你?！卑⑹纺浅凉趴吭趯氉希谄崞岬木掾刂谋郯虮P繞，這蟒雙目腥紅，不時地張開大口吐信，露出滿嘴瘆人的獠牙。
“我從不敢冒犯您的威嚴(yán)。”璐單膝跪地，“任憑您的責(zé)罰?！?p> “責(zé)罰？”沉古大笑，一把掐住巨蟒的頭，這條數(shù)丈長的龐然大物在他手中竟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沉古手上微微加力，只聽得一聲骨骼碎裂的清脆爆響，巨蟒的眼珠裹著腦漿迸出，蟒蛇的頭被暴力揉成一團(tuán)。這條蟒拼命扭動了幾下，接著便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
“我若責(zé)罰，”沉古看著寶座下蒼白的璐，“你早就和這條死蟒一樣。”
“謝崟主人不殺之恩?！辫创故椎?。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我要聽聽整件事的經(jīng)過。”沉古盯著璐的身形，道：“膽敢隱瞞一個字，后果，你心里清楚?！?p> “是?！辫丛俅涡卸Y，她回頭看了一眼童玉，低聲道：“把紫簿取來。”
童玉向璐施一禮，隨即下殿，片刻后懷抱著厚重的籍冊返回。他翻開某一頁，雙手把籍冊奉到璐的面前，輕聲道：“請您過目?！?p> 璐接過紫簿，目光停留在這一頁的一段文字上，她低聲誦讀道：“紀(jì)二十四年三月丙辰，星部異變，南國晉公宇文護(hù)暴死，星部癱瘓，與周朝聯(lián)絡(luò)中止?！?p> “他怎么死的？”沉古不動聲色地問道。
“似是因?yàn)檎罚艹幕实蹥⑺懒怂?。”璐答道?p> 就在不久前，在北周皇帝宇文邕、衛(wèi)公宇文直和宮伯中大夫宇文神舉的秘密策劃下，宇文護(hù)于宮中伏誅，其族屬與黨羽皆獲刑或遭處死⑴。曾經(jīng)驕奢跋扈、威權(quán)天子的大權(quán)臣轟然倒臺，時隔十六年，北周的政權(quán)終于重回帝王手中。宇文護(hù)的死，則讓奚朝一夜間失去了在北周的各種專權(quán)，沒有這個大權(quán)臣的夾持，他們在北周的行動幾乎寸步難行。
“你之前說他大過天子，完全可以依靠。”沉古瞧著寶座下的璐，“于是，我相信了你。”
璐沉默無語。
“但你總是讓我失望?！背凉耪酒鹕硇?，緩緩地走到殿中。
幽暗的大殿中靜謐的可怕，赤紅的火炬肆意吐著火舌。沉古圍著璐的身邊輕輕踱步，靴底敲擊地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噠、噠”聲，他把玩著手中的匕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奚朝最近的岔子幾乎全出在你們星部身上，”沉古道，“鳳凰族的孩子你沒能帶來，葉老的后嗣你沒能保住，而這一次，你的選擇讓我直接失去了對周朝的控制權(quán)。”
“這是我的失誤，我甘愿接受處罰?！辫吹吐暤馈?p> “我曾說過，周朝的皇帝是我們最好的選擇?！背凉哦自阼吹拿媲?，用指尖磨挲著匕首冰冷的刀面，道：“你一直遵從奚朝的決定，為甚么要擅自行動？”
“宇文護(hù)殺死過三位皇帝，權(quán)勢滔天，在那時確是勝過周朝皇帝的選擇。”璐回道。
“這就是你給我的理由？”沉古用匕首尖挑起璐的下顎，“璐，這件事，你從沒有對我說實(shí)話?！?p> “我沒有必要騙您?！辫纯粗凉诺碾p眼，目光堅(jiān)定不移。
“連番落敗、擅自行動，璐，你根本沒有把奚朝的規(guī)則放在眼里?！背凉诺途彽氐?，“按照以往的慣例，你早應(yīng)被處死。”
“可我還是決定留你一命，畢竟你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功不可沒?！背凉沤又溃暗倚枰粋€解釋?！?p> “我對您說的全是實(shí)情。”璐輕聲道。
“不要考驗(yàn)我的忍耐?！背凉诺氖稚衔⑽⒓恿Γ朵h割開了璐的皮膚，鮮血順著刀口緩緩淌下，“我只要一個解釋。”
“璐忠心奚朝，雖死無憾?！辫纯粗凉牛抗饨z毫沒有動搖。
“璐，你太讓我失望了。”沉古看了璐一眼，隨手把匕首扔在地上。他陡然站起身形，高聲道：“來人！”
“在！”紫衛(wèi)的三名戰(zhàn)士一齊出列。
“擒拿叛賊璐，就地行刑。”沉古的目光森冷。
“是！”
三名身披白色貂裘的男子一躍來到璐的左右，其中一人徑直把璐摁在地上，另兩人從腰中扯出銀色的套索，死死地纏住璐的手腳。璐卻沒有絲毫反抗，靜靜地看向沉古的方向，神情依舊堅(jiān)決。
兩名白衣男子分站大殿的東西兩側(cè)，拽住鎖鏈緩緩向后拉動，璐被他們從兩側(cè)拉拽而起，手腳伸直懸在半空，體態(tài)如同將用車裂之刑。剩下的那白衣男子站在璐的身前，懷抱彎刀，面向大殿盡頭崟主人的寶座。
“行刑?！背凉诺穆曇魶]有一絲溫度。
白衣男子微微點(diǎn)了下頭，雙手舉起彎刀，刀鋒正對璐的腰身。
“崟主人，求您饒璐一命！”大殿一側(cè)忽然沖出一條身影，這人撲通一聲跪在沉古面前，以頭拄地。
沉古瞧了一眼面前的人，正是璐的下屬童玉。他的眼中劃過一道寒芒，并不做理會，再次言道：“行刑。”
殿中響起一個蒼老而雄渾的男聲，只見一須發(fā)皆白的慈善老者走到童玉身旁，向著沉古深深施揖，“崟主，璐為奚朝浴血搏殺，功勞與苦勞并存，僅因此事處死，恐有些不妥?！?p> “蘇老?！背凉趴粗险撸樕细‖F(xiàn)出冰冷的笑，“你身為奚朝法律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難道還要我法外開恩么？”
“崟主，傀儡倒了可以再扶植，璐死了，誰還能統(tǒng)領(lǐng)星部？”老者說著撩袍跪倒，他顫抖著伏在地上，叩首出血。
“沒有她，奚朝就不運(yùn)作了么？”沉古冷笑，“蘇老，您不要在這自討沒趣。”
“但孟公說過，沒有璐……”童玉情急之下，竟將孟珠隱曾經(jīng)的囑托脫口而出。
“都退下！”沉古低吼一聲，他盯著童玉，目光寒如冰封，“我不想成為第二個阿史那科羅，童玉，你不要逼我。”
殿中一下子沉寂下來，在場沒有人不清楚沉古口中的“阿史那科羅”是何等恐怖的存在，那是奚朝最殘暴的崟主人，也是沉古的老師，他為了自己的權(quán)力，幾乎屠戮了整個奚朝。此刻，沉古身上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怖人氣息，像極了曾經(jīng)震怒的阿史那科羅。為璐求情的童玉和蘇老同時僵在了原地，童玉側(cè)目悄悄看向璐的方向，卻發(fā)現(xiàn)璐正在看著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
“崟主人之命汝等安敢不從，還不退下！”妖艷的女子從殿側(cè)走出，手按佩劍，高聲喝道。
“又是李暮這個毒婦?！蓖穸⒅@女子，暗自咬牙，“總有一天我要?dú)⒘四恪！?p> 李暮毫不在意童玉燃著怒火的目光，經(jīng)過他身旁時白了他一眼，她面向沉古，飄然施禮，“聽候崟主人的差遣?！?p> “夠了，李暮。”沉古看了李暮一眼，“這不是讓你泄私憤的地方?！?p> “我只是忠心侍奉您，璐藐視奚朝法規(guī)，著實(shí)該殺?！崩钅好男Φ馈?p> “行刑。”沉古不理會李暮的話語，對璐身前的白衣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男子解開身上的貂裘，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他高舉彎刀，刀身在火炬的光中明晃晃奪人雙目。
李暮瞧著童玉及在場星部眾人蒼白無助的表情，眉開眼笑。
童玉的手下意識摸向刀柄的方向，他用余光盯著那口高舉的彎刀，依然跪倒在地，身上卻透出凜冽的殺機(jī)。沉古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童玉的動作，面無表情的看著璐，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李暮卻向站在殿側(cè)的紫衛(wèi)戰(zhàn)士遞送眼色，示意他們一旦發(fā)覺童玉出手，便即刻處死。
“小童，放棄罷?！崩险哌⊥竦氖滞螅p聲耳語。
童玉再次看向璐的方向，卻對上了璐的眼神，他看見璐用唇語對他道：“永別了?！?p> 刀光閃過，直直地?cái)叵蜩吹难?。大殿外突然闖進(jìn)一條人影，這人的速度之疾，勝過刀光！
這人從殿中眾人的頭頂一躍而過，徑直撞入落刀的白衣男子懷中?？諝庵袀鱽硪宦晲烅?，這行刑的紫衛(wèi)戰(zhàn)士撒手扔刀飛了出去，重重的撞在大殿的立柱上，接著一聲不吭地摔在地上，口鼻中涌出汩汩鮮血。
“阿木！”璐大驚失色。
彪悍的男人接著出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倒了璐兩側(cè)緊拽鐵索的人，他抱住璐輕輕放到地上，擋在她的身前。這男人赤身露體，僅在腰間圍著一塊狼皮。他緊攥雙拳，低頭看著璐，聲音嘶啞道：“姐姐，我來救你了?！?p> “你……”璐急火攻心，竟說不出話來。
童玉猛地掙開老者的手，從地上一躍而起，揮刀直奔李暮的咽喉。
風(fēng)聲響動，掛著鎖鏈的巨錘狠狠地砸在童玉的脊背。躍至半空的童玉根本躲不開這襲來的重?fù)?，硬生生用身體接住了這一錘，他噴出一口鮮血，如中箭的孤雁般飄然落地。挺著大肚腩的男人左手拎著另一只巨錘，摸著滿腮的胡茬，哈哈大笑。
“你們星部是想反叛不成！”李暮冷笑，用手點(diǎn)指著璐，“原來你蓄謀已久?！?p> “惡婦?！蓖駫暝鹕恚p目盯向李暮，口中鮮血溢出，“你這種人，真是奚朝的敗筆?！?p> “一派胡言！”李暮惡狠狠地罵道，她驟然抽出寶劍，指向童玉的眉心，“我現(xiàn)在就要你的腦袋！”
殿上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李暮手下的紫衛(wèi)人眾，他們手持各色兵刃，呼啦一聲擁上前來，把童玉和阿史那木圍在當(dāng)中?！氨Ｗo(hù)崟主人，剿殺叛賊！”拎著流星巨錘的男人高喊。
“夠了，都給我退下?！背凉诺秃?，額角青筋暴跳，“你們想在這干甚么？造反么？”
“崟主人，紫衛(wèi)務(wù)必要保證您的安全?！崩钅旱吐暤馈?p> “我的安全用你們保證？”沉古的身形微微顫抖，眼中散發(fā)出黑色的氣息。他的右手骨骼爆響，緩緩成拳，猛然躬下身形一拳砸在地上。
重拳落下，轟然若雷，整個大殿陡然間劇烈的晃動了一下，黑石鋪設(shè)的地面被沉古的拳頭砸出一個深坑，裂縫從拳坑處向周圍蔓延。燭火亮暗，殿頂?shù)踔臒艏軗u擺著，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這股暴力幾乎撼動了殿中所有人，眾人迅速穩(wěn)住身形才得以站立，裂開的殿頂簌簌地向下落著塵灰，死亡的氣息彌散到大殿的每個角落。沉古緩緩站直，漠然凝視面前驚恐的眾人，雙目如墨般漆黑，他低聲道：“滾回你們的位置。”
沉古的聲音低沉，卻似萬龍咆哮，他身上的威壓甚至讓空氣凝固。窒息的氣味撲面而來，圍住童玉等人的眾人垂下頭，默默退回原位。
沉古掃視一眼殿中，目光停留在李暮所在的位置，他邁開腳步，緩緩走上前。
“崟主人，您……”李暮躲在紫衛(wèi)眾人身后，驚懼的看著漸漸逼近的沉古。
“李暮，你知道錯了么？”沉古的腳步不緊不慢。
“崟主人，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李暮一下子跪伏在地上，叩首如搗蒜。她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發(fā)青，不住地戰(zhàn)栗。沉古可怖的氣場幾乎讓她接近崩潰，恐懼占滿了大腦，她不停地道：“我真的錯了，求您饒過我?！?p> “你們讓開?！背凉艑α辛⒃诶钅荷砬暗淖闲l(wèi)戰(zhàn)士道。
“是。”眾戰(zhàn)士向兩側(cè)跨步，讓出一條通道。
李暮仰面看向她手下的戰(zhàn)士，眼中透著恐懼和絕望。那些戰(zhàn)士卻裝作沒有看到她的目光，默然地按刀站立。
“李暮，把手給我?！背凉诺皖^看著面前抖成一團(tuán)的人形。
如若丟魂的李暮顫巍巍伸出左手，她看著男人，雙眼流淚，一遍又一遍道：“崟主，我真的知錯了?！?p> 沉古并不理會李暮的哀求，輕輕地捋著她的食指和無名指，低聲道：“李暮，我要你明白，越級做事，在奚朝從不允許。”
“我一直服侍在您身邊，從不敢造次?！崩钅旱穆曇粑⑷酢?p> “你的權(quán)力是我賜予的，如果試圖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那么，”沉古手上陡然加力，李暮的食指和無名指應(yīng)聲而碎，凄慘的嚎叫在殿中回蕩。沉古看著表情已扭曲的不成人形的李暮，道：“我會收回我給的一切?！?p> 沉古松開已然癱軟在地上的李暮，從腰間拔出一枚三寸長的刀片，扔到李暮眼前，道：“回去把這兩根手指摘下來，明晚之前，我要見到它們。”
“是，謝崟主不殺之恩?！崩钅侯澏吨掌鸬镀帽M最后的力氣擠出這幾個字。
沉古回身，面向攔在璐身前的阿史那木，低喝道：“阿史那木，現(xiàn)在離開，我留你一條活命?！?p> 阿史那木縱聲狂笑，“沉古小兒，他們怕你，我可不怕你！”
“阿木！”璐的神色焦急，“你要干甚么，別管這件事！”
阿史那木回頭看了一眼被綁縛在地的璐，咧嘴傻笑道：“姐姐，你不能死。”
璐看著面前這個略顯癡鈍的大塊頭，心底涌出說不出的酸楚，記憶中的一切沖刷著她的腦海，她喃喃地道：“阿木，我對不起你?！?p> 阿史那木卻沒有聽見璐的話語，他舒展著滿是肌肉的臂膀，腥紅的麒麟頭紋身隨著肌肉的運(yùn)動張開大口。他盯著對面的沉古，眼中折射出野性的寒芒。
“看來是要給你一些教訓(xùn)?！背凉泡p輕地?fù)u頭道。
殿內(nèi)猛然晃過一條虛影，阿史那木手腳著地發(fā)力，如兇獸般狂奔向沉古。在場的眾人都替沉古捏了一把汗，他們清楚，阿史那木是奚朝代號為“戾”的十名戰(zhàn)士之首，“戾”中的戰(zhàn)士則是奚朝中除崟主以外最強(qiáng)大的存在。奚朝這個秘黨自誕生之日起，就立下了一條極為血腥的規(guī)則：崟主人必須時刻具備統(tǒng)治整個奚朝的能力，否則將被他人取締。為此，奚朝的歷代元老會選出十名在當(dāng)時最勇猛的戰(zhàn)士，加以“戾”的稱號，用這些人來檢驗(yàn)當(dāng)代崟主人是否有資格坐在奚朝至高的王座上。
崟主人則必須時刻具備戰(zhàn)勝“戾”的勢力，若有一朝落敗，便要被挑去四肢筋腱，流放到名為奭歿嶺的群山中。那里遍布毒蟲和兇獸，沒有人類能在那種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而奚朝則會選出三十六名戰(zhàn)士，并讓他們飲下寶貴的鳳凰血，這些戰(zhàn)士會如影隨形地跟著被流放的舊主，直到看見他被生生地折磨至死，才會斬下舊主的頭顱，而后離開。
阿史那木是這一代“戾”中最強(qiáng)大的戰(zhàn)士，在沉古統(tǒng)御奚朝的十余年間，僅與阿史那木交過一次手。而那一次的戰(zhàn)斗，沉古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攻城巨木般的重拳迎面向沉古砸來，沉古偏頭躲過這拳，他猛地甩掉身披的棕色大氅，反手勾拳直擊阿史那木的下顎。
“我會像上次那樣捏碎你的骨頭！”阿史那木狂笑，砰的一聲攥住了沉古的手腕。鐵條般的五指猛然緊扣，沉古的腕骨發(fā)出碎裂的爆響，濃腥的血順著指孔流出，沾滿了阿史那木的手掌。他低頭瞧著埋頭的沉古，嘲諷的嘶啞道：“沒有別人的幫助，你還是這么不堪一擊。”
阿史那木提起右拳，狠狠地捶在沉古的頭頂，他緊接著連出數(shù)拳，每一拳打在沉古身上都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沉古甚至無法招架，連吃數(shù)記重拳后再也穩(wěn)不住身形，轟然倒向地面。
大殿中一片死寂，血液浸滿了沉古身下的地面。阿史那木仰天大笑，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叫道：“沉古，該找個人給你接班了！”
“現(xiàn)在恐怕還早些?！钡钪许懫鸪凉诺统恋穆曇?。
阿史那木一愣，瞧了瞧倒地的沉古，“你還能站得起來么？”
“阿史那木，你惹毛我了?！背凉盘痤^，雙目似有黑云翻滾。他扶著地面站起身形，渾身骨節(jié)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鐵青色的鱗片從他的指尖生出，緩緩地蔓延過臂膀，散至全身?！澳銜槟愕目裢冻鰬?yīng)有的代價?！?p> “龍血？”阿史那木大笑，“岦黨的廢物，全是龍族血統(tǒng)！”
“那不是真正的龍血，”沉古一步步走向阿史那木，“你會看到它的力量，真正龍族的力量。”
阿史那木舔了舔嘴唇，野獸般伏在地上，“我早就等不及了。”
殿中似乎被一股濃厚的黑色氣息籠罩，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撞鐘般的心跳回蕩在大殿的每個角落。沉古的胸膛微微起伏，半側(cè)臉被密麟覆蓋，墨色的雙眼中看不出一絲感情。
阿史那木突然消失在原地，他躍起數(shù)丈，餓虎撲食般撲向沉古。沉古根本沒有躲閃的意思，穩(wěn)立原地，他盯著泰山壓頂砸來的阿史那木，陡然伸手，一把掐住了阿史那木的脖頸，硬生生把阿史那木從空中扯了下來。
沉古把阿史那木摁在地上，低聲道：“阿史那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阿史那木猛地抓住沉古的手臂，腰間發(fā)力，竟一下從地上躍起。他在起身的一瞬用另一手?jǐn)r住沉古的后腰，順勢斜向下躬身，重重地把沉古摔翻在地。
地面開裂，阿史那木的重拳隨即落下。仰面倒地的沉古驟然伸出左手，舉重若輕地接住了阿史那木的拳頭。
沉古緩緩坐起身形，似乎阿史那木給他的重壓完全不存在。他擰動左手，阿史那木的手臂竟不得不跟著他的手腕一起轉(zhuǎn)動。阿史那木渾身肌肉暴突，身體因過度發(fā)力而顫抖著，他揮動左拳掏向沉古的肋下，試圖借此收回自己的拳頭。
空氣中傳來一聲悶響，沉古用身體硬生生扛住了這一拳，洶涌的拳潮隨即涌來，沉古頂住連連掏來的重拳，右手成拳接連砸阿史那木的面門。
兩人的對拳兇猛如野獸的撕咬，不顧自身，只取對方性命。黑紅色的血順著沉古的嘴角淌下，他盯著阿史那木的雙眼，目光如鑄鐵般堅(jiān)硬。
“夠了?！背凉诺统庖痪洌E然撒開阿史那木的右拳，他身體前傾壓向阿史那木，左右兩手同時出拳，狠狠地砸在阿史那木的額角。
覆蓋著鱗甲的拳頭硬過生鐵，阿史那木已然扛不住沉古的進(jìn)攻。最后兩拳砸下時，阿史那木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他搖了搖腦袋，鮮血順著口鼻流出。
沉古順勢躍起，起身的同時用膝蓋頂在阿史那木的下顎。巨大的力量直接掀倒了阿史那木，他踉踉蹌蹌向后倒地，幾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意識。倒地后的阿史那木強(qiáng)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卻根本穩(wěn)不住身形，他抬頭死死地盯向沉古墨色的雙眼，聲音沙啞道：“你換了骨？”
“我別無選擇。”沉古拍了拍手掌，緩緩走向阿史那木，“只有龍骨，才能讓我重生?！?p> 沉古說完，抬腳踩在阿史那木的胸前，低頭看著他的雙眼，道：“按照奚朝的法律，你會被處死?！?p> 胸部的重壓讓阿史那木幾乎喘不上氣，他卻放肆的大笑，“沉古，我阿史那木甚么時候害怕過？”
“但我決定饒你不死，繼續(xù)為奚朝效命。”沉古說著，伸手抓住阿史那木的手腕，他單手發(fā)力，竟硬生生地把阿史那木的右臂卸了下來。
鮮血噴涌而出，潑灑滿地。阿史那木眼前一陣發(fā)黑，他強(qiáng)忍著斷臂的劇痛，咬牙道：“沉古小兒，你殺我姐姐，我到死都不會放過你。”
“是她自己走上的絕路?！背凉艙u頭，把扯下的手臂丟到阿史那木面前，“我希望你吸取璐的教訓(xùn)。”
沉古踱著步子走到璐身前，蹲下身子，看著被緊縛的璐，低聲道：“璐，我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你告訴我實(shí)情，我不殺你。”
璐卻直直地望向阿史那木的方向，滿目都是腥紅的血跡，她看著他，淚水無聲的淌了下來。
她毫不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違背了崟主人乃至奚朝，卻救下了他的性命。他落進(jìn)宇文護(hù)手中，她在異國孤立無援，只能用那種方式，換他活下去。
但這樣的私情在秘黨從不允許存在，奚朝不會讓任何有關(guān)感情的東西萌芽，在這個漆黑到靈魂都為之黯淡的地方，人們信仰的只有欲望。
可是，她帶他回來，就要對他負(fù)責(zé)。
“我從沒有對不起您，也沒有對不起奚朝?！辫吹吐暤馈?p> “真的不肯說么？”沉古看著璐。
“我只是一罪人，還有什么言說？”璐慘然一笑。
“那我們只能永別了?！背凉攀捌鸬厣系膹澋叮辆彽?。
“刀下留人！”
一聲叫喊響徹殿內(nèi)，沉重的腳步和甲胄的摩擦直逼大殿。殿外，早已停滿了不知何時開來的軍隊(duì)，眾多突厥將士簇?fù)碇粋€高大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上大殿，男人面相兇陋，對周圍的奚朝眾人橫眉立目，奚朝的守衛(wèi)卻絲毫不敢加以阻攔。
“沉古，你想要作甚么！”男人吼叫。
沉古轉(zhuǎn)過身形，看見來人后微微一怔，他欠身道：“兄長，您來了?！?p> 奚朝眾人單膝跪地，高呼：“參見可汗！”
阿史那燕都完全不理會旁邊的奚朝戰(zhàn)士，他面色鐵青，用手指著地上被捆綁的璐，怒目道：“沉古，你跟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
“璐觸犯奚朝法律，犯下大錯，當(dāng)被處死。”沉古垂首道。
“處死？”燕都火冒三丈，“沉古，她是我女兒，你的親侄女！你就這樣殺了她不成！”
“兄長，奚朝有奚朝的規(guī)矩，破壞它的人會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背凉诺溃拔乙呀?jīng)多次給她機(jī)會，無奈她自己不知道把握?！?p> “那你就要?dú)⒘怂?？”燕都怒火中燒，用手點(diǎn)著沉古的鼻尖道：“你覺得你有這樣的力量很了不起？”
沉古低頭看著布滿黑鱗的手腕，沉默無語。
“沉古，你不要忘了，連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沒有我，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毖喽伎粗凉牛Z氣生鐵般冷硬。
“是啊，沒有您，哪會有我的今天?！背凉庞挠牡氐馈?p> 燕都卻愣住了，他看著面前怪物般的沉古，猛然想起那一日換骨之時，血淋淋的沉古躺在石床上，笑著對他道：“兄長，別擔(dān)心，我會繼續(xù)替你管好這個陰影中的國度?！苯又?，奚朝的元老用利刃剖開沉古的四肢，夾出碎骨，再放入干枯的龍的骨骼。燕都背過身去，用手堵上耳朵，卻仍能聽到沉古痛苦的嘶吼，他閉上雙眼，滿面都是淚水。
組成突厥的人們似乎繼承了龍族的秉性，從不真正趨附于任何人，只有絕對的暴力和欲望才能讓他們臣服。奚朝的誕生先于突厥，地位曾一時重于整個國家。按照當(dāng)時突厥的慣例，只有奚朝的主人才有資格成為突厥的可汗，麒麟血的毒性卻害死了無計(jì)其數(shù)的阿史那家族成員。當(dāng)奚朝元老選中的繼承人之一，阿史那燕都，捧著這杯墨色的血液久久地嘆息時，身旁的沉古卻一把奪過金杯，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他看著燕都，慘笑道：“兄長，如果我還活著，我替你統(tǒng)治那個奚朝。你，就安心做你的可汗。”
回憶潮水般涌來，燕都冰冷的眼瞳出現(xiàn)了一絲裂隙，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低聲道：“沉古，真的不能不殺她么？”
“兄長，恕難從命?！背凉殴淼?。
燕都上前幾步，握住沉古鐵鉗般的手，抬頭看著他，“沉古，看著兄長的份上，你饒過她這一次。”
沉古不說話，輕輕地?fù)u了搖頭。
燕都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從腰間拔出彎刀，舉到沉古面前，“沉古，你殺了我，我本就不配做甚么可汗。”
“兄長，這是作甚？”沉古急忙攙扶燕都。燕都卻始終不肯起身，他揚(yáng)頭看著沉古，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位置?！?p> 沉古不敢用暴力把燕都拉起，便順勢跪在燕都面前，垂首道：“兄長，您這樣我經(jīng)受不起。”
燕都只是舉刀，低聲道：“用我的命抵她不死，行么？”
沉古看著燕都握刀的手，搖頭道：“兄長，您要怎樣才能明白我的用心？”
“是我太為難你了。”燕都自責(zé)道，“我虧欠你的太多。”
“兄長何出此言！”沉古長嘆一聲，“罷了，我留她一命便是?！?p> “但有一節(jié)，”沉古說著，站起身形走到璐的身旁，伸手捏碎了束縛的鎖鏈，他一把將璐拽起來，“我要兄長答應(yīng)一個條件。”
“你說！”燕都的眼中露出欣喜。
“璐犯下奚朝大忌，依罪當(dāng)誅，雖然豁免于她，卻不能再入奚朝?！背凉诺皖^瞧著璐，道。
“不入奚朝？”燕都緩緩站起。
“沒錯。”沉古道，“從此之后，她不再是奚朝的人?！?p> “好。”燕都微微點(diǎn)頭，轉(zhuǎn)頭看向面色蒼白的璐，不動聲色道：“璐，你過來?！?p> “是，父親。”璐的神情恍惚，搖晃著走向燕都，躬身施禮。
燕都看著璐，眼神中透著深深的哀傷與怒火。他狠狠地把彎刀摔在地上，跳動著寒光的刀刃撞擊地面，發(fā)出“當(dāng)啷啷”的脆響。
“父親，您……”璐的神色茫然。
燕都揚(yáng)手給了璐一記耳光，雙目圓睜，喝斥道：“璐，你太讓我失望了?！?p> 玉簪從璐的頭上滑落，摔在地上斷為數(shù)截。璐披散長發(fā)，鮮血順著嘴角流下，她眼簾低垂，眾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你滾出奚朝，滾出突厥，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毖喽嫉难壑袔еz，聲音顫抖。
“是，父親。”璐深深欠身道。
“不要再叫我父親，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燕都道。
璐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跪在燕都的身前三番叩首，低聲道：“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夠了，從這里滾出去?！毖喽急尺^身子，背影微微發(fā)抖。
璐面向沉古，深施一揖，“承蒙您的器重，璐才能立于奚朝，但璐目無章法，以至犯下大錯。您手下留情，再造之恩璐感激不盡?！?p> 沉古并不說話，默默地看著她。
“望崟主不要讓星部就此覆沒?！辫匆廊磺飞怼?p> “你已不是奚朝的人，此事再與你不相干。”沉古道。
璐緩緩站直身形，看了看殿中的星部眾人，雙手抱拳，輕聲道：“弟兄們，罪人璐先行告辭?！?p> “姐姐。我跟你一起走！”阿史那木掙扎著起身。
璐搖搖頭，道：“阿木，你留在這里?！?p> 阿史那木的臉上滿是焦急，不顧斷臂的傷痛，踉蹌著跪倒在璐的腳前。他揚(yáng)臉看著璐，聲音沙啞，“姐姐，你走了，我還在這干甚么！”
璐輕輕用手撫摸著阿史那木的頭發(fā)，低聲道：“別再問了，留在這里。”
“姐姐，他們……”阿史那木透過璐看向沉古，眼中兇光閃現(xiàn)。
“阿木！”璐的語氣微微嚴(yán)厲，“留在奚朝，聽你童玉大哥的話，記住沒有？”
“我記住了。”阿史那木垂下了頭。
“小童?！辫纯聪蚩吭诹⒅洗⒌耐瘢叭唤o你了?！?p> “是?！蓖裉撊醯乇痣p拳，“我會照顧好弟兄們?！?p> 璐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懷中取出金牌和玉佩放在地上，徑直走下大殿。殿外層層環(huán)繞的突厥士兵為璐讓出一條道路，他們向璐垂首，齊聲道：“公主殿下?！?p> 璐面無表情地穿過甲士陣列，默然看向荒蕪的大地。寒風(fēng)中沙塵漫天，模糊了遠(yuǎn)方的山影，地平線在世界的盡頭散發(fā)著昏暗的光。那光暈褪色般漸漸黯淡下去，遙遠(yuǎn)的北空中群星眨著眼，卻什么也看不清。
大殿的角落，李暮捂著斷指，臉上流露出邪魅的笑。
注釋：
?、殴?72年，宇文護(hù)于含仁殿被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