奭歿嶺。
這片群山是奚朝的刑場，不知有多少奚朝的仇敵或叛黨死在這里，這是絕對的禁地，土地上異獸橫行，連那些擁有血統(tǒng)的戰(zhàn)士也不敢久滯。奭歿嶺終日陰霾，細沙般的霧氣環(huán)繞著整片山林，遍地都是干枯的枝葉，殘留在枝頭的灰白色葉片在風(fēng)中微微打著擺子，發(fā)出細微卻瘆人的“咯吱”聲響。
周圍的樹干粗重而枯槁，有些上面竟帶著深深的抓痕。墨汁般的痕漬成片的污染了原本呈棕褐色的樹干，似乎是風(fēng)干已久的某種未知的血液。
這是涿邪山的中部山脈，名為奭歿嶺。涿邪山位于突厥的最西南處，同時接壤北周和吐谷渾，此山綿延九百余里，縱橫巍峨，其中一段數(shù)十里幽暗深邃，幾乎終日無光。曾經(jīng)統(tǒng)治這里的柔然人把它稱作奭歿嶺，意示著這片山脈會帶來消逝、帶來死亡。
然而，奭歿嶺的歷史似乎并不長久。在突厥吞并鐵勒眾部、攻打柔然之前，柔然人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帶山脈竟變得如此古怪。據(jù)傳說，那一場暴雨下了四天三夜，從涿邪山上逃下來的柔然士兵說他們看見了黑龍和麒麟，可汗派軍隊進山搜查，軍人們卻全部慘死山中。柔然可汗懼怕，認(rèn)為是觸犯了真神，便在山口宰殺牛羊三千匹，搭臺祭祀，此后，不再踏入奭歿嶺半步。
事實和故事混雜在一起，讓這片山脈顯得更加陰森可怖。遍地的枯枝下隱藏著數(shù)不清的尸骨，即使是正午時分，頭頂?shù)年柟庖脖混F氣吞沒，陰冷的風(fēng)從背后吹來，似乎一雙冰冷的手貼著后頸，一直撫摸到脊背。
陳瀾用匕首在樹皮上劃出十字，警惕地掃視周圍，她把匕首藏進袖中，小心翼翼地邁步向前。
靴底踩在枝葉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霧氣環(huán)繞著陳瀾的發(fā)絲流淌。在這樣幽秘的山中，如果不留下記號，恐怕是有去無回。
不遠處的一棵松樹引起了陳瀾的注意。這棵樹有十人合抱那么粗，底部的根蔓在土中盤凸猙獰，卻已經(jīng)完全枯死了。在樹臃腫的底部，露出一段腐爛的刀柄，而這把刀釘在樹上的，是一節(jié)灰黑色的不明硬物。隔著薄霧，陳瀾瞇起眼睛仔細觀看，渾身上下卻緩緩打了個寒戰(zhàn)。那東西，似乎是塊骨頭。
陳瀾看向四周，一片霧氣蒙蒙。她貓著身子幾步躥到那棵松樹下，靠著樹干蹲下，低頭，目光牢牢地鎖在被枝葉覆蓋地樹根處。
陳瀾伸手幾把撥開地上的枝葉，泥土上漸漸顯露出一顆頭骨。它的周圍散落著肋骨和其他骨骼，一部分嵌在土中，這些骨頭盡呈灰黑色，似乎它的主人已死去了很久。
樹干下一片烏黑的血跡，應(yīng)該是人死時留下的。陳瀾看了看樹干上露出的刀柄，猶豫了一下，接著把左手搭在刀柄上。她五指緊扣，猛然發(fā)力，一下拔出了這口刀。
銀色的刀光驟然閃過。
陳瀾微微一怔，她用匕首剔掉刀背上的骨節(jié)，細細地端詳著這口刀。從地上的骸骨能看出這個人至少死了幾十年，歲月的更迭讓這人曾佩戴的金屬刑具都銹蝕殆盡，而這口刀，除了腐敗的木制刀柄，整個刀身竟嶄新如初。
陳瀾用袖子揩了揩刀面，上面精雕的怒龍盡顯猙獰，在刀身的另一面，刻著一些古怪的花紋。
陳瀾下意識睜大了雙眼，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刀面，目光熟悉卻又茫然。在她看到雕紋的第一眼就清楚，這并不是什么花紋，而是一中文字。它屬于那個曾坐落于世界文明巔峰的國度，鳳凰族裔的聚居地，皇城。
“云銘亦落，暮葉如刀。”這是這口刀的刀銘?？墒牵P凰族裔的武器，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而它殺的這個人，又會是誰？
陳瀾卻恍然間有幾分失神，某一個傍晚后，她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鳳凰族裔。他們把她從垂死的邊緣拉了回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似乎是個奇跡。但她總是害怕回憶起那一天，在那個被雪幕籠罩的天空下，她失去了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
那個名為安賜的孔雀血殺手害死了她的兄長，甚至屠戮了整個林。安賜的詭詐，讓她心甘情愿把毒藥送入兄長的腹中，她的手上滿是兄長的鮮血，淚流滿面的發(fā)瘋般想殺掉安賜，卻被他一刀扎入胸口，倒在雪地中，幾乎再也醒不過來。
昏睡中的她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溫暖，久久的環(huán)繞著她。當(dāng)她睜開眼時，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面前的柴堆熊熊燃燒著，幾個身影站在丈余高的火焰前，默默地看著她。而她，披著一件不知名的衣物，靠在樹干上，連彎動手指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不遠處的雪地上一個接一個的鼓包，在逐漸昏暗的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那是死在安賜手下的戰(zhàn)士們，他們的尸體早已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大地上，看不出死去時留下的血跡。
雪花融化在她的眼角，混合著淚水一同淌下來，她努力看向四周，試圖找到兄長的位置。那輛曾載有葉心一家的馬車翻倒在另一棵樹旁，幾乎已被雪層掩埋，它的簾幕伴著冷風(fēng)搖擺，車中，隱約伸出死去女人僵直的手臂。
“她醒了?！被鸲雅源鹘鹈娴呐涌戳丝瓷砼缘娜耍彶较蜿悶懽邅?。
女子邁過積雪，在陳瀾面前蹲下，她看著陳瀾，低聲道：“你能說話么。”
女子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些熟悉。陳瀾絞盡腦汁，卻還是記不起在哪里見過這樣一個戴面具的人。裹著身體的衣物散發(fā)著奇異的清香，陳瀾的腦中一片空白呆滯地答道：“能。”
“楊奐在哪？”女子看著陳瀾無神的雙眼，徑直問道。
“你們也在找那個流著鳳凰血的孩子？”陳瀾虛弱的笑了，“別做夢了，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們?！?p> “無知的讓人憐憫?！迸泳従徴酒鹕硇?，她拿下發(fā)簪，仰頭摘去了金色的面具。烏黑的長發(fā)瀑布般垂下，她伸手褪去了華麗的衣物，整個人在雪地中赤身裸體。曼妙的身姿幾乎讓風(fēng)都靜了下來，她低頭注視著陳瀾，眼底流淌出熔巖般的光。
赤金色的暗紋從女子胸口蔓延至全身，如同一朵猙獰的妖花綻放，她倒退了幾步，仰面躺進火堆中。一瞬間火堆的火焰變得無比明亮，巨大的火球如爆炸般膨脹，焰柱直沖云霄。伴著火焰騰空升起的，是一只赤金色的鳳凰。
鳳凰振開雙翼，在空中旋轉(zhuǎn)著上升，裹著烈焰的身軀在夜晚似為升起的紅日。鳳凰仰首，發(fā)出無聲的長嘯，她抖了抖羽翼，赤金色的翎毛如繁星般散布夜空。她卻猛然下墜，直直的落向地面。
“鳳凰啊。”陳瀾喃喃地道，卻好像沒有那么驚訝。在女子摘下面具的那一瞬，她忽然記起，在囚禁楊奐的密室里，石桌后的墻上，細膩的刻著一張張面孔。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女子。
楊奐對她說，這些人是他在睡夢中見到的，他們一次又一次闖入他的夢，似乎在演繹著某些哀傷的往事。而他，卻不能知曉。
雪地中騰起一團烈焰。
女子緩步從火中走出，肌膚在火焰下散發(fā)著溫軟的光。另兩名女子走上前為她穿上脫去的衣物，她接過簪子，輕輕攏了攏散開的發(fā)絲，把銀簪別回頭頂。這女子低頭看著陳瀾，“那個楊奐，流淌著我們的血液，以后的他你們控制不了，告訴我他在哪，我會帶他離開你們的世界?！?p> 陳瀾看了女子一眼，垂下頭默然無語。她猶豫了很久，卻還是把楊奐的位置告訴了女子。
她心甘情愿地吐出了這個秘密，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對面那個陌生的女子。女子身上熟悉的氣息，似乎帶給她莫名的安全感，而她隱隱地感覺到，面前地這些人，好像對她并沒有敵意。
這時，女子卻彎下腰，輕輕地把陳瀾抱了起來。
“您要帶她走么？”
女子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影，“我不救她，她活不過今晚。”
空中黑云滾滾，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風(fēng)雪在整片天地肆虐。馬車頂著厚重的雪幕，在漆黑的山中穿行而過。
陳瀾倒在女子的懷里，不知何時睡去卻又醒來。她努力地睜開雙眼看向女子，聲音微弱，“為什么要救我？”
女子卻沒有回答，注視著前方晃動的車簾，輕輕地搖了搖頭。
陳瀾也不再說話，目光漸漸垂了下去，她微合雙目，似乎再一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