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不息城。
城外往西百里,蒼龍山脈中,一隊飛舟順著山勢緩緩穿行。
這隊飛舟是皇室行軍專用的飛行器,通體由玄鐵所鑄,舟沿上纏著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鐵索,微光下泛著冷凝寒意。飛舟約有七八只,上面載著的人均是在戰(zhàn)事中受傷的士兵,因再無作戰(zhàn)能力而被送回不息城醫(yī)治。
領(lǐng)頭的一只飛舟上,左側(cè)船艙的一間房里,一名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子正站在窗前,伸手把窗扇推開一道縫,低聲道:“殿下,翻過這座山,前方便是伏龍嶺了?!?p> 坐在榻上握卷翻閱的年輕男子聞言抬起頭,長眉下一雙狹長鳳眼望向窗外,輕輕“嗯”了一聲,下一刻便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窗外已是拂曉,晨曦中的伏龍嶺勢如盤龍,蒼黛色的山體,在云霧山嵐中若隱若現(xiàn),隱有蒼龍飛天之勢。
過了伏龍嶺,離皇城不息城便不遠(yuǎn)了。
只是,這一程會繼續(xù)順利到皇城嗎?
伏龍嶺說是嶺,卻是群峰盤繞呈環(huán)狀,俱是山勢陡峭的絕壁險峰,絕壁之下是莫測深淵,只有一條繞山險徑可行,有著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十分兇險,是一道天然的險要屏障。
若是有歹徒來襲,此處便是絕佳地利所在。
被稱為“殿下”的年輕男子是皇庭楚氏二皇子,楚珩。
楚珩尋思片刻,才收回眼神,垂眼看著手中書卷,吩咐絡(luò)腮胡男子:“去請李將軍。”
絡(luò)腮胡男子明顯怔愣住,疑惑地問:“殿下一路來均避人耳目,不現(xiàn)人前,怎地突然召見李將軍?”不擔(dān)心會節(jié)外生枝嗎?
“無妨,”楚珩知他心中擔(dān)憂,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皇城在即,總得給那些不安分的人一些露臉的機(jī)會。不然我心中總有遺憾。”遺憾對手太弱,白費(fèi)自己花了心思的一番布置。
絡(luò)腮胡男子只是一介武夫,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得默然領(lǐng)命。
“慢著,”楚珩放下手中書卷,長指揉捏著眉梢處,漫不經(jīng)心道,“讓婉兒去?!?p> 站在榻尾處安靜待命的侍女婉兒,聞言移步上前行禮,恭聲道:“是!”
“殿下為何……”絡(luò)腮胡男子望著婉兒離去的背影,十分不解。
“噓……”楚珩長指壓唇,卻一點(diǎn)不顯女氣,“雖說修士不拘小節(jié),不在乎男女之大防,但李青玉畢竟是個女子,總要避避嫌?!?p> 絡(luò)腮胡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又開口:“只是殿下一路不曾召見李將軍,此番臨近皇城才突然召見,只怕有心之人拿此做文章,說殿下不體恤下屬,有些……”
“不近人情?”楚珩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李將軍為我皇庭江山受傷,我理應(yīng)親自前往慰問一番。只是武邑你莫要忘了,你家殿下我可是為了救她而身受重傷,重傷之下,你說我是先臥床養(yǎng)傷,還是毫發(fā)無損地去慰問她?到時候可不是中傷我這么簡單的事,只怕是掉腦袋的欺君之罪!”
絡(luò)腮胡男子武邑一愣,他竟險些忘了這一茬,怪只怪眼前之人一直來表現(xiàn)得如正常人一般無異,毫無偽裝傷員的自覺,他有些吞吞吐吐:“殿下……殿下為何要……”
“為何要偽裝受傷?”楚珩截過他難以啟齒的話,沒好氣地道,“不受點(diǎn)傷怎能引蛇出洞?”
最重要的是,在與魔君對決時,魔君太過狡詐,他一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真實修為,為怕引起皇庭不必要的紛爭,他只好偽裝受傷,一則麻痹與他不對盤的人,二則趁著受傷好見機(jī)行事。
他斜睨著武邑,搖了搖頭長嘆口氣,索然問:“林靖那邊可還順利?”
林靖是二皇子楚珩身邊的得力謀士,一向深得二皇子的器重,此次為迷惑敵人而帶隊另行。武邑并不傻,明顯聽出楚珩的嫌棄,裝出一臉委屈,捏著鼻子尖著嗓音,扭扭捏捏地開口:“殿下……”
“停!”楚珩瞪著他,臉上的嫌疑毫不掩飾,“一個大男人沒個正經(jīng)!本殿下還未娶妻,可別壞了本殿下的清譽(yù)?!?p> ……
良久,楚珩口中喃喃自語:“局已經(jīng)布下,希望婉兒……”
武邑豎起耳朵,然楚珩口中的尾音已幾不可聞,他一時急得抓耳撓腮:“殿下說什么?婉兒如何了?”
“聒噪!”楚珩冷冷瞪著他,“無腦還話多,回頭讓林靖給你再安排進(jìn)秘境歷練一番!”
“不要呀,殿下,屬下知錯了……”武邑哀嚎起來。
……
楚珩口中的李青玉正站在窗前,望向半開的窗外。
窗外此時已是山風(fēng)怒號,云霧洶涌,飛舟在蒼龍山脈穿云破風(fēng),即將進(jìn)入伏龍嶺,過了伏龍嶺,很快就是不息城。然此刻她全然沒有即將回到皇城的激動,蒼白的臉上神色漠然。
她是這一隊傷員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的將領(lǐng),所以才有獨(dú)居一間房的優(yōu)待。
一個月前,西疆遭受魔族入侵,魔族來勢洶洶,她作為前鋒軍將領(lǐng)臨危受命和魔族將領(lǐng)陣前對敵,卻腹背中計慘遭暗算,若不是一個帶著面具的男子及時出手,重傷魔君,令魔軍潰散匆匆退去,她只怕會命送當(dāng)場。性命雖然得以保住,但一身修為幾乎被摧毀殆盡,于是才會跟著一眾傷員被送離戰(zhàn)場。
她是一名修士,早已煉成金丹,結(jié)嬰亦指日可待,然而這一次戰(zhàn)事卻讓她一朝跌落谷底,可想而知她有多么的憤怒和不甘。
這讓她不得不懷疑這場戰(zhàn)事是否是針對她而來。
百年來,她堅守在西疆,身先士卒抵御魔族的入侵,折在她劍下的魔族將領(lǐng)不計其數(shù),魔兵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早已讓魔族痛恨且忌憚。
李青玉想起戰(zhàn)場上遭受暗算的那一幕,黛眉緊蹙——有奸細(xì)!
誰是奸細(xì)?
只是戰(zhàn)事一畢,她因傷勢過重而昏迷,待醒來又被匆匆送離西疆,讓她沒有機(jī)會再上戰(zhàn)場查探,以驗證心中的疑慮。
這讓她更加篤定心中的直覺。
她胸中氣悶,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胸口傷處似乎要崩裂開來,鉆心的疼。她緊緊扣住窗沿的玄鐵,強(qiáng)行忍住痛,不一會兒臉上沁出一層細(xì)密的薄汗。
“叩!叩!叩!”輕輕的敲門聲傳來。
李青玉驀然一驚,下意識的戒備起來。
自她進(jìn)入這間房以來,從未有人上門來尋,此刻突然的敲門聲,讓她十分詫異。
門外是個侍女打扮的年輕貌美的女子,低著頭,垂著睫,言行十分恭謹(jǐn):“李將軍,我家主子有請!”
出行帶著女眷,能在軍隊飛舟之上來去自如,想來是個權(quán)貴子弟。
李青玉冷冷一笑,并沒有請她進(jìn)房。
“你家主子是誰?我為何要隨你去?”
美貌女子便是二皇子楚珩身邊的侍女婉兒,聽出李青玉言語中的不客氣,依然垂著頭,恭敬中帶著不卑不亢:“李將軍去了便知?!?p> 頓了頓,還是忍不住補(bǔ)上一句:“以將軍玉羅剎之威名,何必多慮?不妨猜上一猜我家主子與將軍是敵是友?”
“好大的膽子!如你這般恭謹(jǐn)?shù)耐庖孪虏皇且姓套允?,便是包藏禍心!”李青玉第一眼見到此女便心生不喜,此時見她言語擠兌,心中更加不悅。
侍女婉兒豁然抬頭,嬌美的臉上青白交替,竟是惱羞成怒,口不擇言:“你也不過爾爾,我家主子才救了你,你轉(zhuǎn)眼便忘的一干二凈,簡直就是忘恩負(fù)義的小人!”
救過她?
李青玉心中一動,忽而想起上舟時的匆匆一瞥,那背影看著似乎是個故人。
想到此,她不動聲色道:“既然如此,本將軍便去會一會你家主子!看看到底是哪家府邸養(yǎng)出你這么個伶牙俐齒的婢女!還不快帶路?!”
在走道上發(fā)生短暫的言語交鋒,很快便引來舟上他人的注意,幾間房門被人打開,有人探出頭來,瞧見是上司李將軍,均不由尷尬打過招呼,在李青玉的示意下紛紛回房關(guān)門,不再探究。
然一落拓男子確是仿佛沒有瞧見李青玉的眼神,拄著拐杖站在門前,目送著侍女領(lǐng)著李知儀離去。
“果然是你!”李青玉心下一松。
榻上的男子臉上戴著半截面具,儼然就是戰(zhàn)場上救她一命的男子。
男子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李青玉,忽然伸手揭下面具,唇角一勾:“是我!”
面具下露出二皇子楚珩那張俊逸的臉。
李青玉故作大驚失色,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就要俯首拜倒,二皇子伸手穩(wěn)穩(wěn)托住她:“我朝修士無需跪拜!”
“非也,”李青玉很快鎮(zhèn)定下來,搖著頭,微微一笑,“下臣只是多謝殿下出手相救!”說罷依然拜倒在地。
“罷了,”楚珩坐下來,溫言道,“起來吧。你是我朝功臣,百年來駐守西疆不讓魔軍踏足邊境,本殿下救你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無需掛礙?!?p> 他在李青玉面前自揭身份,本就存了以救命之恩拉攏李青玉的心思,沒成想李青玉竟是以朝臣的身份向他行跪拜禮,劃的倒是清清楚楚。是個聰慧的女子。
只是,能劃的清楚嗎?
既然自稱臣下,那便是朝臣,是這皇庭的臣子,皇庭一聲令下,還敢抗命不成?
因此,楚珩并不在意李青玉的不識趣,相反還關(guān)心地詢問她的傷勢。
“聽聞李將軍傷勢不輕,我這侍女婉兒醫(yī)術(shù)雖比不上宮里的醫(yī)修,但也算小有所成,不如讓她給將軍號號脈?”
這是要探她的虛實嗎?
“沒想婉兒姑娘不僅忠心,竟然還有一手好醫(yī)術(shù),”李青玉詫異,看向一旁侍立的婉兒,仿佛之前的言語交鋒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目露贊賞,“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煩請婉兒姑娘一看?!?p> 婉兒亦是恭恭敬敬地請她伸出手,認(rèn)認(rèn)真真地要給她號脈,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和憤怒。
李青玉心下莫名,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婉兒的手指甫一碰觸到她的肌膚,她識海猛然波動,似乎有什么要沖出識海一般,她臉色微變,猛然看向?qū)γ婀蜃耐駜?,注意到她竟是臉色大變,身子竟是輕輕顫抖起來,三根蔥白玉指卻穩(wěn)穩(wěn)的重重的按壓在她的手腕上。
此時的婉兒亦是十分不好受,腦中轟轟炸響,思緒十分混亂,只因識海中有一道冷意十足的聲音在命令她——
“楚珩身上此物有異,務(wù)必拿下它!”
識海中瞬間凝聚一物影像,又瞬間歸于平靜,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