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始被叫醒時,窗外的天已經大亮。
劉媛指派的小宮娥們端好了盥具和新衣,并排候在床帳之外。
她的頭有些疼。
昨夜的記憶在睡眠的沖刷下模糊了許多,顯得不太真實。
依稀記得假山背后,被困在魏琰懷里的她羞燥得滿面通紅,分明已是十年相伴的老夫老妻,可這般曖昧相貼的時候,她仍舊止不住一陣心悸。
待她反應過來巡邏小兵的話時,在魏琰的懷中“咯咯”歡笑起來。
魏琰看著她眉眼彎彎,一雙盛滿月光的眼眸里反映著他自己的模樣。
“笑什么?”
王始貪頑了,模仿著小兵哭喪的臉:“嗚咽嗚咽,地、地、地、地鬼在哭……”
面前的魏琰臉上頓時浮了一層窘色,正當王始嬉笑打趣的時候,一片樹葉塞進了她的嘴里。
她頓時停住了。
“拿什么堵你的伶牙俐齒?”魏琰說話的語氣里的溢出來滿滿的無奈。
王始含著樹葉,隨著唇齒間的前后摩挲葉片在嘴邊上下翻動。
魏琰這才感受到王始渾身的不自然,知道逾越禮數,便將她松開了。
“我送你回去吧?!?p> 圓月躲進青灰色的云層中,吝嗇起了先前的光輝。
夜幕低垂,再往后,便是一些夢境的碎片,交織夾雜,直至悠然轉醒。
“小姐請盥洗。”
“……”
“小姐?”
王始理了理心緒,半天才緩過神來,“嗯”了聲:“進來吧?!?p> 宮娥掀開了王始的床帳,一人侍奉以鹽水漱口,一人攙扶她下榻穿鞋。幾道盥洗工序下來,王始已然徹底清醒。
她換上貴妃送來的衣裳,卻是同劉媛一個式樣,“這……”
“貴妃說:‘多看少問’。”
那宮娥緊緊埋著頭,除了貴妃的口令,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會說。
王始也諳熟姑母的脾性,便不作多問。待到梳洗結束,已經過了三柱香的功夫。
奩鏡中的女子,粉妝桃花面,嬌嫩的肌膚看不出任何人情世故的痕跡。
依舊是柳葉眉,杏花眼,嬌媚動人,只不過早晨的日光穿過窗欞打在面龐上,透出的是無限生機。
她不愿再變成章德殿內的那具枯骨了。
“小姐,貴妃等著您呢。”正發(fā)愣間,劉媛叩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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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殿堂正中,鋪著一層寢被,繡枕、靠墊隨意散亂在地上,無人打理。
書案上的筆筒里插著玉箸,香爐中燃著炭火,再往里走,便能看見一張雕花的嬰兒木床,里邊“熟睡”著的,是一把油膩膩的鹵雞腿。
而本應供人休憩的床幄里,箕腿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懷中捧著繡花枕頭,有模有樣地搖擺起來,嘴里還“嗯嗯啊啊”地哄著聲。
搖晃了會兒,像是忽然聽見什么似的,將懷中的枕頭一丟,跪在床榻上膝行向窗邊,仰頭望著空無一物的鳥籠,比了個“噓”的手勢。
“你把我的‘環(huán)兒’吵醒了——哦不,是‘璉兒’——不對,是‘琚兒’……啊!是‘瑾兒’,對,你把我的‘瑢兒’吵醒了!”
那婦人嘴里念念叨叨地拍打著鳥籠,似在撒氣。
“皇后,我來看看你?!?p> 貴妃親手捧著一盅羹湯,那是宮娥們一路自章德端來,歷經寒意,早已掠走溫度的冰盅。
被貴妃喚作“皇后”的婦人猛地拍翻了鳥籠,縮回床榻一角,將枕頭緊緊攏在懷里。“你是何人?”
貴妃直直坐在榻上,一手托著冰盅,一手捏起羹勺,在湯間翻來覆去。
“瘟神孽障,來讓你渾身不痛快?!?p> 皇后將眉頭緊緊皺起,盯著貴妃上下打量:“既是孽障,定是要除去的。待孤劈她兩劍,妹妹莫怕!”
說罷,便要起身摸索所謂的“劍”,可掏了半天,都找不到。
“咦,你怎么知道孤愛喝這個?是個有心的丫頭,回頭孤重賞你。”
皇后喜笑顏開,正欲從貴妃手中接過冰盅,卻不想被貴妃收了回去。
“昨夜一場叛亂朝野震驚,這碗盅……”貴妃放下勺子,高舉冰盅,照著皇后的頭頂盡數傾灑:“孤,賞你?!?p> 冬日的凜冽裹挾下,那盅冰湯有如雪水,突兀潑蓋在皇后的身上,從頭頂淋落到肩上。皇后乍一受涼,由下而上倒抽一口涼氣,幾要暈厥過去。
貴妃收起碗,眼皮半抬間,沉聲喚名:“錢望,還裝?”
皇后猛打了一個寒戰(zhàn),漸漸緩過來后,陡然笑出聲,一下一下,分外凄厲。
可卻僅僅笑著。
貴妃領了宮娥起身回殿,卻在轉身邁出殿室的時候,皇后突然從背后猛撲過來,張口咬住了貴妃的手臂。
宮娥花容失色,驚叫起來,聲音引來了周圍的宮人。
貴妃卻將眉一擰,揚起另一只手掌,狠狠朝皇后的臉劈去。
“啪!”
皇后應聲倒地,跌坐在殿門邊,一邊臉上一片通紅,掌印鮮明?;屎笠膊晃婺?,只是瞪向貴妃時,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憎惡。
“這回禮,貴妃喜不喜歡?”
殷紅的血自一排排牙印上滲出,匯聚成股,緩緩滴下。貴妃側眸斜睨了眼跪坐地上的皇后,罵聲:“瘋狗。”
皇后的神情里愈發(fā)陰狠,蓄力之后,再次猛地撲向貴妃,口中大罵:“蛇蝎毒婦,還我兒命來?。 ?p> 說時遲,那時快。貴妃身旁的宮娥撲身上去,推開了貴妃,皇后撲了個空,直直朝殿階滾了下去。
“母后!”
遠遠地傳來太子魏琰的呼喊,宮娥的心跳驟然間漏了一拍,循聲而望時,正見魏琰向這邊飛奔而來。
宮娥看著魏琰跪坐殿階之下,懷中抱起額角滿是殷紅的皇后,想要捂住那汩汩的血,卻又不敢觸碰。
他臉上緊絞的心疼神情,也深深戳進了宮娥的心。
“回殿?!?p> 宮娥跟在貴妃的身后,心中五味雜陳。只是回過身的一瞬間,眼角余光瞥見了殿下的太子,似乎正抬眼看過來。
她沒有勇氣面對太子,便只能埋下首,緊緊跟隨貴妃離去。
整個顯陽殿聚攏來周圍的宮人,大家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幫扶。
魏琰橫抱起昏迷了的皇后,獨自邁上殿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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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皇后瘋了——總嚷著小皇子在宮檐上坐著哇哇大哭下不來……瘆人得很!”
——顯陽殿宮女陳芳愛
“她曾少年傲絕洛陽,料不得終也一日淪為家常婦,悲喜憑人色。真癡假癲,典當尊嚴罷了?!?p> ——市井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