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讀完畢,安歌起身接旨謝恩時,才敢抬眼看曹公公。
他約莫五十來歲,身材微胖,一身寶石藍仙鶴長袍,手拿拂塵,頭戴孔雀毛帽子。
一張臉白白凈凈的,眼睛像個滴溜溜的珠子,活脫一只精明的玉面老狐貍。
只要他瞧上一眼,就能看出這主子是貴人的命途,還是會落得個凄慘的下場。
“夏大人,三日后皇上在雍和殿擺了慶功宴,你和你家丫頭記得去謝恩。到時候你可要提點提點她,到了宮里,切不能如此莽撞。讓老朽等等也就罷了,那宮中的貴人們,可是等不起?!?p> 夏征元朝曹公公恭敬地作了個揖,神色有些訝異。
他身為二品大員,進宮上朝是每日例行的公事,可是邀他去宮里參加宴席卻是不常見,這次竟還要帶安歌去謝恩。
安歌摔跤之前,雖說身子骨柔弱了些,但常居閨中,是舉止端莊的大家閨秀,帶她入宮也出不了什么大錯。
如今她身子骨日漸變好,但性情卻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各種小聰明把他騙的團團轉(zhuǎn),還不知從哪習(xí)得了一身精妙的書算功夫。
南下洪災(zāi)一事,她已經(jīng)頗為冒進,如今若是帶她入宮赴宴,指不定還要引起什么樣的注意。
而他這個老父親,只想自己的女兒安穩(wěn)一生。
“公公說的是。可是小女鄙陋,怕難登大雅之堂,慶功宴就讓我代她去謝恩吧?!?p> 曹公公聞言,陰陽怪氣地笑道,“夏大人,別的人家想沾這入宮的光都沾不上,你們夏家好大的膽子,連皇家的面子都不給?”
說罷又補了一句。
“而且,這次的絲絹百匹,和你家嫡女入宮,都是皇后娘娘欽點的。夏大人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此話一出,夏征元呆若木雞。
朝堂詭譎,宮廷險惡,交織在一起。他為官清廉,數(shù)十載才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也從不拉幫結(jié)派。
他與尹珅素?zé)o交情,這次舉薦他入閣,便覺得蹊蹺。
如今尹皇后親自封賞,又點明讓安歌入宮赴宴,擺明了是試探他愿不愿意投誠的意思。
這對兄妹,一個母儀天下,掌六宮生死,一個任內(nèi)閣首輔,權(quán)傾天下,都不是省油的燈。
官做到一定地步,入了他們的眼,即使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放你潔身自好。
曹公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宦官披上了皇家的威名,也有些自以為尊貴的意味。
安歌見曹公公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只好先安撫安撫他,邊說邊陪笑著臉,拉夏征元一起,又給他鞠了幾躬。
“曹公公,您別動氣。您也瞧見了,我冒冒失失,今日見您都有失體統(tǒng)。爹爹只是怕我惹出笑話。慶功宴咱們定當(dāng)好好謝恩。”
夏征元心中嘆息,他雖被尊稱為尚書大人,卻也要對這宦官點頭哈腰,察言觀色,這世道實在是,笑貧不笑娼啊。
安歌雖然還沒去過皇宮,但見曹公公身為奴才,都如此盛氣凌人,宮中人心險惡可見一斑。
送走了曹公公,她柔聲安慰夏征元道,“爹,你也別太憂心了。一頓飯而已,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一席話權(quán)是安慰愁眉苦臉的夏征元,心中其實已經(jīng)怒氣沖沖,想著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夏征元苦笑著看了看眼前的安歌,滿面憂思地望向東方。
青天懸日,東方是皇權(quán)的方向。
皇城,位于燕京城的中心,偉大而神圣,是大梁皇室世代的居所。
皇城的中軸線,南起永定門、北達鐘鼓樓、貫穿整個皇城,唯有天子可以沿著中軸線入城。
中軸線直通向太和殿,皇帝登基,每日上朝都在這太和殿中。
太和殿的后方,坐落著富麗的后宮,三宮六院,鳥語鶯歇,芳菲燦爛一年四季永不絕色。
在這偌大的后宮之中,有一個宮殿極不起眼,位于皇城的西北角,名為懿清宮。
懿清宮的書房中,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綠繡荷的宮裝,跪在地上,雙手合十。
她雖三十有余,卻有些顯老,眼角生出了些細細的皺紋,一雙手略微有些粗糙,不似官家小姐那般嫩滑。
她面前的供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香爐,里面插著一支燃香,還有一塊極小的無名牌位。
“英妃姐姐,是小惠無能,過了八年,都沒能抓到那個人的把柄。”
她望著面前的牌位,神色悵然地喃喃自語道,兩行清淚從她瘦削的臉頰滑落。
“英妃姐姐,如今靈均都長成大人模樣了。你若泉下有知,看到他定會欣喜。”
說到此處,惠妃的嘴角生出一絲微微的笑意,仿佛在說自己的孩子。
“宮中不能私自祭拜,你不知道嗎?”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清冷嚴厲的指責(zé),但她卻是又驚又喜,趕緊抹干眼淚,轉(zhuǎn)過身來,“靈均,你回來了!”
魏靈均沒理會她,徑直走向香爐和牌位,輕輕捻熄了那支香,又把桌上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放到她的手心。
“收起來,別再拿出來。再叫我看見了,便不再還你。”
說罷走出了書房。
這孩子,還是那般冷言冷語,惠妃卻并不生他氣。
畢竟,她曾是英妃的婢女,任何人見了自己亡母的婢女翻身做了主子,還成了自己的養(yǎng)母,都不會沒有隔閡吧。
見他不愿多說,她也不勉強,只吩咐小廚房趕緊準備些奶皮酥。
奶皮酥是北疆糕點,他小時候最愛吃??上ё詮乃?dāng)上了惠妃,他就不太吃她做的點心了。
明明以前他總是抱著她的腿,央求她多做一些。
但她還是做,哪怕他只有一刻想吃那北疆的味道,她便絕不讓他失望。
魏靈均走到院中,呆呆地望著院子一角的山楂樹。
那是六歲那年,娘親和他一起種的,而今已經(jīng)亭亭如蓋了。
平日里不覺得,如今故地重游,便有些思念娘親了。
然而愁緒的時間沒有太長,一個鮮紅的果子便從天上砸下來,正中他的腦門。
“老九?”他狠狠向樹上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