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誤生情大武竭心力,忍斷念小舟述平生
兩條被“故意”留在被褥里的綢帶給了大武滿滿的動力。從那天開始,別院里連鏢師門的眼睛都驚得大大的。
原來扭扭捏捏給個不入流姑娘送好處的遲公子,竟然明目張膽地幫起了小舟的忙。仗著體型優(yōu)勢,大武不停地幫小舟躲牙婆、尋樂子的漢子,從其他人那里講價換些東西。
開始,小舟真就當之前什么樣沒發(fā)生過一樣,認真道謝還送上回禮。可漸漸地,小舟都能感覺到大武簡直是在以自己夫家自居。要飯說快板兒的,樂得美顛兒美顛兒地將二人的故事添油加醋,生生編出了一部板兒,每天走街串巷地唱。
要飯的掙了錢,別院里的聽了樂,大武更是宛如得到神助攻心情更格外得好。唯有小舟氣得牙根直癢癢,又不好發(fā)作。起初還天天趕大武離開,后來也就放棄了,假裝看不見聽不見,任由大武天天跟在自己身后“練拳”。
一天天的如影隨形,大武在“練拳之余”更真切地看到了小舟的辛苦和不易,對眼前這個小個子的姑娘更多了幾分敬佩與憐惜。
就這樣,流兵回來了,報喪的回來了,一大波孤兒寡母涌入了別院前的廣場,又如潮水般漸漸退去。不入流的“營地”里老大換了幾次,原來的人也越來越少。
但不論其他人怎么樣,大武還是倔強地給著小舟明里暗里的幫助。用身高優(yōu)勢嚇走小混混,倚著新練的拳對付一下流兵。小舟看著他雖然仍有幾分的尷尬,但也升起了幾分的信任……
“喂,那個叫薄小舟的,你過來這邊按個手印。”大武晃著一張白色的契約紙,倚著別院的門框神秘兮兮地招呼道。
“什么的???”小舟有些茫然地接過了紙,瞬間眼睛瞪得和鈴鐺一樣:“遲大武,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為什么要我簽奴籍契?!?p> “薄大小姐,不是說自己識字嘛。您可看好了,這上面的主人寫得可是您自己,保人才是我。自己給自己出力,天經(jīng)地義的?!?p> “你這身契莫名奇妙地,到底要干嘛?”小舟氣消了一半,仍把契約拍回了大武的胸膛,憤憤不平地說道。
“管他是不是莫名奇妙,合法就行。那些兵戶和我們家的鏢師都回去了。我院子就我一個,畢竟是廟產(chǎn),我一個受蔭蔽的不好直接讓不入流的進。我是保人、主人同意的話我也可以使喚你。你就以我家女婢的身份,趕緊進來吧。外面太不安全了,反正這么著不違反你心中的公道,快簽了吧?!?p> 姑娘猶豫了,回頭看看身后的人間煉獄,又看看面前的大武,眼中有警惕更有不解。
“別琢磨了,我的本事救不了更多人。我就是真心想幫你,你可以信我的,反正你已經(jīng)是不入流了,成了自己的主人也沒有太壞,不是嗎?!?p> 大武假裝優(yōu)哉游哉地松了倚住門的手,任由大門緩緩地合上。身前的光影越來越細,大武的心也忍不住越跳越快。直到光影化成了了綢帶粗細,大武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了,門竟然定住了。
大武一回身,只見小舟正艱難地撐著門,努力將自己的小身子擠進這片相對安全的避風港。本來興高采烈地大武,心里頓時生出了無盡的凄涼,一把把人拽了進來,聽著大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因為以婢女的身份進了別院,小舟和大武擠進了一間房。大武本來還有些尷尬,誰知小舟倒是十二分的坦然,毫不客氣地抱了大武送的被褥挑了靠墻的一側(cè)睡了。搞得大武反而扭捏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碼好炕桌把自己努力縮在另一邊。
小舟可沒功夫扭捏,每天凌晨進林子尋山貨“充房租”,回來便真如家里的婢女一樣洗洗涮涮,忙到天黑,不幾日便把被一群糙漢子糟蹋到不行了的別院收拾得煥然一新。
幾天下來,兩人倒也都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一言不發(fā)各擠一角變成了談天說地,各自講述著自己和奉圣無數(shù)人一樣的命運。
“我現(xiàn)在本來應(yīng)該已經(jīng)當兵死了小半年了?!贝笪渌坪踉谥v著別的故事,“我爹媽都是純血統(tǒng)的鐵尺??晌依牙鸭沂寝r(nóng)戶,真身是測水文的定海針,我爺爺家則是世代練武走鏢的兵戶鐵尺。
我爹娘算是一起長大,可就因為是兵戶我外公怎么也不樂意這門婚事。加上我爹一次走鏢傷了胳膊,彩禮定得那叫一個高啊。為了攢彩禮,生生我二叔家都要抱孫子了,他倆才拜了堂。好在沒兩年就有了我大哥、二哥。我爹說,當時看著我那倆哥哥干活可帶勁了。只可惜……”大武沉默了,只是低頭給小夜蛾喂了點蜜。
小舟盯著天花板悠悠地接了話:“只可惜你家是兵戶,國舅爺為了立功再添圣寵又去請戰(zhàn)了。十戶一丁、五戶一丁,也不知怎么的就愛抽著咱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還都是一去不復(fù)返。”
“你咋知道的?”大武吃驚地坐起了身。
小舟卻是一臉不屑:“不都是這樣嗎?鳳凰郡,我們天蠶郡哪怕是都城都沒什么區(qū)別?!?p> 大武有些失望,總覺得心里涼涼的:“被子蓋緊些吧,我覺得夜里還是好冷。要說我那倆哥如果是真戰(zhàn)死沙場,家里倒還能有個安慰。
可你知道怎的,一個是上峰要求建工事,棉衣、口糧都被克扣了生生凍死的;另一個竟然是為了給一個逃命時受傷的公族續(xù)命回京,和一整個班的兵一起生生被抽干了靈力。別提多窩囊了?!?p> “那時候我爹娘都挺大歲數(shù)了,白發(fā)人連著送黑發(fā)人,差點沒一起跟著去了。后來,街坊、親戚勸著才找大夫吃藥有了我,只是……”
大武說不下去了,小舟又淡淡地接了過去:“你也別多想,你能活下來、能長大成人、能好好活下去,遲老夫人的心想必一定是安的?!?p> “謝謝你,”大武把眼淚咽回了肚子,“可能就是因為我是這么來的吧,我爹爹對我真的是太小心了。一個直來直去的武人生生想出了讓我算是給姥姥家承宗祧、改農(nóng)戶籍的法子。為辦新戶籍,連我家祖?zhèn)鞯蔫F尺都賣了。
聽說,我那倆哥哥小時候練武可嚴了,馬步稍微起來一點兒都是打。我打入了門學了些粗淺的功夫,我爹就由著我自己練了。他說習武能強身、保命就行,反正我也不適合走鏢。我能不知道?他就是怕人家看出來我是兵戶的身子,拉我去當兵。好在我也不喜歡打打殺殺的。”
“那你喜歡什么呀?”
大武突然翻過身,笑瞇瞇地看著小舟:“不許笑啊。我繡花、做衣服的本事那是一絕,我爹和幾位鏢師都穿的是我做的衣服。我爹開始發(fā)現(xiàn)的時候氣了個半死,后來倒是說由著我,只不過天天讓我算賬、接單子就是不想看見我倒騰衣料。唉,看見你個天天換綢帶的姑娘我自然走不動咯?!?p> “去去去,”小舟笑罵道,“我是純血的帛精,我這頭發(fā)要是不管每天掉在地上就是綢帶。不入流又不能賣貨,只能自己用了?!?p> “啊,那帶子不是故意留給我的啊。”大武暗暗摩挲著心口的兩根綢帶一股酸澀涌上心頭。
“什么啊?”小舟完全沒有聽懂。
“沒什么,就是想問問你家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本郡的吧?!?p> “我么?”小舟望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我是天蠶郡最靠海的仙綾鎮(zhèn)的。我可是生在教人家的,大伯承了教館的職,我爹爹倒是樂得當個教書匠。
小時候過得真好,雖然沒有郡府那些光怪陸離的新鮮東西,只覺得每天都吃得飽、睡得踏實。就是爹娘覺得我個女孩子識字沒用,只顧著教我弟。哼,我蹭著學都比他強。
唉,可我剛要定人家的時候,朝廷翻修宮殿的徭役就下來了。我家是農(nóng)戶躲不了,我爹去了就再也沒了音信。
我弟弟太小承不了教職,家里失了頂梁柱不到十年的光景就差不多過不下去了。正巧又趕上了疫病,朝廷發(fā)的藥還沒綠豆湯有用,我媽媽、弟弟都病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留我一個活在著世上。
后來大伯來收房子,還生生要把我嫁給督學當妾。什么貴族不貴族的,我才不給個腦滿腸肥的老朱厭當小妾呢。就這么著,一賭氣我?guī)еw陵珠打包了家當逃了籍,成了不入流,如今大概也有小一百年了。”
“百年,那你運氣也太好了吧,不是說不入流的也就三十年光景嗎。”
“什么運氣好,我只不過仗著帛精的特質(zhì)躲得巧罷了。”一絲苦笑,小舟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我走后,大伯直接給我銷了戶。我也不想在那里待了,太傷心。
帛精要衣服太容易了,我竟憑著一身好衣服,一路流浪到鳳凰郡也沒人查我的身份。誰知道剛到這里,就被一伙人盯上了。
我被逼到河邊,交了身上所有的東西他們也不放過我,幾個人把我按在了地上。我嚇壞了,半天才明白他要干什么。好在還沒定過身子,大耗靈力變成了男身,竟還是被他們剝光了衣服反綁在樹上羞辱。夜里才解了定身咒,逃得了一條性命。
一分錢沒有,也就遷陵珠他們嫌晦氣扔下了,我便真的過上了不入流的日子。只不過因為嚇怕了,我每天在林子里掛著的時間更久些。
衣服也沒了,我也不敢再穿綢緞給自己惹事兒,便學著別的不入流的樣子,借些亂葬崗里的湊活。我覺得我現(xiàn)在都用慣死人東西了?!毙≈壅{(diào)皮地笑了笑。
“……你現(xiàn)在從里到外好像都是管我借的。”大武假裝生氣地說。
“嘻嘻嘻,那就不管了,不過……”小舟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臉,側(cè)過身嚴肅地看向大武,“我薄小舟不是那種不開竅的,人家的心意我都明白。
只是經(jīng)歷過那么一回,雖然也躲過了,但……我真的對……比較敏感,我大概是這輩子都不會想嫁人了。哈哈哈,現(xiàn)在給自己當奴婢,更不必想了。”
大武也不笨,這話一下就說到了心里。糾結(jié)、消化了許久,大武終于有了回音:“我終究是要走的,你沒個歸宿不行啊。這樣,你如果不想嫁人,就讓我?guī)湍闩獋€一勞永逸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