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突然停電的【秋·渡】秀場出來,疾步走在冷清的序廳。他沒有讓任何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目光里,只想盡快離開。拉開序廳大門,冷氣又灌進(jìn)來。
西山早已把落日余暉掩蓋,夜幕吞沒殘存的飽和度。他開著車沿著尚安街一直往西走,一路華燈。
途徑距離紫禁城飯店不遠(yuǎn)的尚城大廣場,還是那么金碧輝煌。越往西,那金色離他越遠(yuǎn),視覺能感知的色彩也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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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另一端,上東城86街曼哈頓第五大道,陽光從另一個半球繞過來,灑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古樹的根莖伸出地面,就要蔓延到石路。
一位女士從旁走過,小皮包細(xì)細(xì)的肩帶從肩頭滑落,她輕拂般的把肩帶捋上去,順勢歪頭,托了一下墨鏡鏡架。駝色的羊毛風(fēng)衣袖口,露出淡青色的針織衫。
她還是不喜歡穿高跟鞋,白色亞麻長褲下是珍珠白色的運動鞋,搭配舒適而貼切。伴著流暢的步子,她透出一種神清氣爽,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胃病時候的頹廢。
公園里那些躲在樹叢中的小鳥叫聲清脆,邊走邊深呼吸,她的嘴角露出享受的笑意。清風(fēng)拂過長發(fā),也拂過坐在長椅上的老頭和那遮住上半身的報紙紙角。一條拉布拉多在老頭的腳邊睡著了。
穿過中央公園,就看到那座摒棄了繁華的新古典主義的建筑。自從和父母來到紐約,她不知來過這里多少次了。
登上臺階,修長的身材和身旁巨大的愛奧尼亞柱式相互呼應(yīng),她就像一筆新的色彩,抹在那座古典上。
她迫不及待再次穿過拱門,閉著眼任憑氣息交融在前廳神龕上,那每周定期更換的鮮花散發(fā)出的馥郁芬芳中。每次睜開眼,她都要平靜地感激一句:“感謝華萊士夫人?!?p> 美術(shù)館潔白的大理石地磚一塵不染,映著拱形天花板直通下一個展廳。兩側(cè)是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和法國十八世紀(jì)的雕塑,她喜歡貝爾尼尼的勝于羅丹。
走過埃及藝術(shù)區(qū),她在丹鐸神廟前的許愿泉里又投進(jìn)一顆硬幣,靜靜地注視著水波恢復(fù)后的平靜。她顯然沒有聽進(jìn)去隨身講義機里對于丹鐸神廟的介紹,望著許愿池,她若有所思。
漫步在歐洲繪畫區(qū)也是她的習(xí)慣,那些1250-1800時期的作品總是令她著迷。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中國女孩兒,時尚的短發(fā),細(xì)膩的皮膚,她一眼就知道女孩兒的身高意味著什么,審美水準(zhǔn)之上的高級搭配印證著她的判斷。
一對老年游客在展廳門口拍照,無意間擋住了女孩兒的去路。老奶奶像那姑娘擺手表達(dá)歉意,老爺爺更加專注地按著快門,意圖快速完成。女孩兒報以微笑,亭亭玉立地看著他們拍完照片。
老奶奶被女孩兒身上散發(fā)出的氣質(zhì)吸引,邀請女孩兒一起合照,女孩兒欣然接受。
取景器里,女孩兒依著老奶奶,微微低頭,那笑容有美感、有優(yōu)雅、有自信,似乎還帶著神龕上淡淡的芬芳。
她有意無意地隨著那女孩兒走過倫勃朗和提香。在裝裱精致的畫框前,女孩兒沉穩(wěn)專注,就像沉浸在畫面里。
隨后,女孩兒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印象派畫家愛德華?馬奈的《馬奈夫人在貝勒維》。即便畫中的夫人只露出了帽檐下的半張臉,依然有著毫不遜色的優(yōu)雅。
畫布上的筆觸快速瀟灑,不失層次。其中的一層藍(lán),恰如女孩兒背著的帆布袋上的藍(lán),不同的是,帆布袋上用對比色赫然印著一行字——尚城藝術(shù)學(xué)院 Fashion Modeling。
展廳兩側(cè)的作品中,每一位畫像的眼神似乎都在看著她,她不為所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女孩兒。
她平靜地笑了,轉(zhuǎn)身去欣賞別的畫作。
她與那女孩兒漸行漸遠(yuǎn),但行走間,她笑得更開心。
那感覺不亞于昔日在T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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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腳剎車。前車的尾燈不停地亮著,哪怕在不必亮的時候。說不好是不是沒有貼上“實習(xí)”標(biāo)志的新手。
深一腳淺一腳中,他感到一陣陣的壓抑和憋悶,就像車窗外邊的霧霾一樣蔓延出來。他解開襯衫脖領(lǐng)的扣子,沒有緩解。
開到尚城西商業(yè)區(qū),目及可見的籃球館披上了金色外衣。他的耳邊仿佛響起自己和摯愛曾經(jīng)一起在那里呼喊,現(xiàn)在又瞬間恢復(fù)成身邊的寧靜。
遠(yuǎn)處下沉廣場的霓虹燈把上方的夜空染成繽紛的顏色,就像黑暗秀場里打開的LED燈。這些色彩好似一種解藥在召喚他,隨著十字路口的紅燈熄滅,他把車緩緩?fù)5搅寺愤叀?p> 剛走下車,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生日號碼。
這次,一哥唯一一次平靜地接起電話。
“喂...我沒那么做,要說什么你就說吧...”
對方笑了出來,一哥能聽出那種無奈,與自己習(xí)慣的無奈如出一轍。
“我還是沒能改變...呵呵呵...也罷!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打電話。我的機會用完了?!?p> “最后一次?”一哥有種解脫感。
“是的,至少他是那么說的?!?p> “誰?”一哥追問。
那人答非所問?!拔业臋C會用完后,你的就開啟了。七次機會,打給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一哥:“打給自己?就...就像你這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可以改變另一個自己的命運,同時也改變自己的?!?p> 一哥沉默著...
“權(quán)限開啟后,你可以了解到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經(jīng)歷到了什么,在想什么。當(dāng)然,很多是你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
我給你打的七個電話,會列表在你的通話記錄里。在每一個上邊回?fù)埽涂梢源蛲?。不過,每次電話都限時兩分鐘,而且每次只能要求對方做一件事?!?p> 一哥看著自己的屏幕,前幾次通話時常都在兩分鐘之內(nèi)。但這次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去了。
對方接著說:“最后一次通話兩種模式。一種是放棄要求,將這個規(guī)則告知他,可以不限時長,可以開啟他的權(quán)限。另一種是延續(xù)規(guī)則,那么他將失去自己的七次機會?!?p> 一哥:“...你為什么...”
“在你拒絕許傲山后,我認(rèn)了...現(xiàn)在,機會留給你,希望你能好好利用,改變自己的命運?!?p> “我不是那種人,我的命運不需要用別人去改變?!币桓鐢蒯斀罔F。
“呵呵呵呵,那不是別人,是你自己?!?p> “那也不用!”
“...我理解,因為我和你是同一個人啊...不過記住,你和我,也是同一個人。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一哥這才明白,第四個電話叫他去秀場,是為了葉子夢,為了他自己的那個心結(jié)...
電話終于掛斷了,一條寬闊平坦的人行道在一哥身前延伸到很遠(yuǎn)。
人行道兩側(cè)是隨之延伸的高高的白樺樹,他的耳朵選擇了枝頭烏鴉的叫聲,而不是遠(yuǎn)處下沉廣場的音樂聲。
他抬起頭,看到成百上千只烏鴉構(gòu)成了另一個世界。它們好像和黑色的夜空融為一體,也好像是秋樹枝頭長出的黑色新葉,或飄蕩于空中,或矗立于樹梢。
他曾聽人說過,這些烏鴉是尚城的一景。相傳它們的祖先因救過一位天子的命被譽為神鳥,得以在城市中喂養(yǎng)繁殖,直到今天一直棲息在尚安街及其沿線上空。它們居高臨下,仿佛每一只都在注視著下方的人行道。
他低下頭,地上盡是掉落的黃葉,以及那些神鳥為了送別黃葉而遍地點綴的鳥屎。他隱約能聞到枯葉和鳥屎散發(fā)出的腐臭。
往前走了幾步,他聽到自己隔著新落的黃葉,踩碎枯葉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撕碎某種紙張一樣。他放慢了腳步。
路邊一位歌者開始唱歌。轉(zhuǎn)頭看去,小伙子腳下的吉他套里擺放了幾張光盤,唱出的音色顯然比手中的老吉他更有年代感。開口第一句就讓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獨坐在路邊街角,冷風(fēng)吹醒,默默地伴著我的孤影...”
那是他大學(xué)時聽過的BEYOND樂隊的《再見理想》,沒有刻意模仿黃家駒,節(jié)奏也有變化。小伙子閉著眼,唱得投入。
“心中一股沖勁勇闖,拋開那現(xiàn)實沒有顧慮,仿佛身邊擁有一切,看似與別人筑起隔膜...”
聽到副歌,他走過去。在兜里摸索了一番,最終捏出來一張十塊,彎著腰放在吉他套上。他能聽出小伙子的發(fā)音加重了一度,小伙子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嘴角的輕微抖動。
歌聲遠(yuǎn)去,他拿出了手機,那幾個生日號碼電話,果真就列在通話列表里。
他剛想刪除,又制止了自己。
他將手機鎖屏,緊緊地握在手里,縮在大衣里的下巴提了出來。
又走了幾步,這次好像在T臺上走臺步一樣認(rèn)真。他緩緩?fù)O?,又如同定點展示般沉穩(wěn)。
他凝視著前方很久。
陡然,他露出了笑容。
時間仿佛停滯了,在被霧霾籠罩的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