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話多了，圣上只覺上不來氣，重重的喘息著，好半天才平穩(wěn)下來。又問：“義王府呢？”
“圣上若是累了，不如就稍作歇息罷？”榮喜擔(dān)憂的看著虛弱不堪的圣上，輕聲說道，“圣上無需為這些個瑣事勞心，有奴才在，他們便是有分身術(shù)也無濟(jì)于事?！?p> 見圣上并不答言，似是還在等他回話，榮喜只得說道：“義王如今還是每日關(guān)在義王府后院，只跟那個小紅伶廝混。倒是足不出戶。”
“那他可是偷偷溜出去你們未曾發(fā)覺？或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
“圣上放心，別說義王一個大活人，現(xiàn)如今的義王府便是飛出一只蒼蠅，也逃不過在下的耳目?！睒s喜輕蔑的說道，“況，義王的那些黨羽，已被奴才剿滅十之八九，便是還有余黨，也不成氣候。他再是運籌帷幄，也無人可用。不足為慮?！?p> “義王處心積慮多年，只怕不會這般善罷甘休。”圣上道。
“那圣上何不借著他私藏小紅伶。將之問罪呢？”榮喜道。
“對百姓來說，小紅伶只是個妓女，有人將之買下養(yǎng)在府中，又何罪之有？”圣上問榮喜。
“可小紅伶是朝廷欽犯！他買通獄卒私放欽犯，光是這一條，就足夠?qū)⑵鋯栕锪?。”榮喜道。
“小紅伶一個妓女，因何成為朝廷欽犯？”
圣上不滿的瞥了一眼榮喜。
榮喜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有些蠢。是??！小紅伶是秘密關(guān)押，除了當(dāng)事人和幾個經(jīng)手的人，沒人知道。如何能定性為朝廷欽犯？又是因何罪而成為的朝廷欽犯？那時候的女伶就如同現(xiàn)在的明星，尤其是各妓寨的花魁娘子，那個頂個都是名人，一舉一動都被老百姓津津樂道。小紅伶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此時再被翻出來，還不知會掀起怎樣一場風(fēng)波呢。若是再因此牽連出背后的二皇子，那……可就得不償失了。要知道這可是圣上避諱不及的家丑??！還有紅伶館，這小紅伶要有什么，人們自然會聯(lián)系起當(dāng)初的火燒紅伶館，如此一來，麻煩事就多了。
“可知道這兩個人每日在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圣上又問。
“義王在義王府后院開出了一片園子，每日只是在園子里種花鋤草。那小紅伶也在一旁相幫。兩人甚少說話，便是說話，也因相隔甚遠(yuǎn)，只看得到唇動，不聞其聲?！?p> 榮喜此時真想自己能長著一只順風(fēng)耳，不管那些逆賊遠(yuǎn)在天邊還是藏在后院，他都能將他們的陰謀聽得一清二楚。
“義王做了一輩子鰥夫，因何會獨獨對這個小紅伶如此垂青？”圣上不解道，“他若是想借著小紅伶生事，應(yīng)該早就有所行動了。何須等到此時？再者，區(qū)區(qū)一個小紅伶，大不了只是牽出應(yīng)鐸的丑聞，應(yīng)鐸如今已被圈禁，又能有何作為？”
榮喜也點頭，“據(jù)奴才看來，義王似乎確有歸農(nóng)之意?？墒亲灾墒聼o望，故而心灰意冷？”
圣上一時也有些吃不準(zhǔn)。
“義王仰仗的不過是應(yīng)皇子。”榮喜又說道，“而應(yīng)皇子即將成為人父。古語有云，父母之愛子，當(dāng)為其計深遠(yuǎn)。想來應(yīng)皇子也一樣。必然不想讓其子女一出生便身陷險境。如此一來，義王內(nèi)外皆無指望，獨木難支，也只能是死心罷了！”
“應(yīng)禎?！绷x王喃喃說道，也不知是何意。
榮喜為給圣上寬心，又說道：“應(yīng)皇子身邊，奴才安插的人手最多?？衫锢锿馔膺@么些年，也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不妥。應(yīng)皇子似乎一心撲在經(jīng)營上，自他接手以來，義王的十幾間鋪子較往年都小有盈余，可見其用心。因此只怕無暇分心旁顧?！?p> “如此最好?！笔ド蠂@道，“如你所說，父母之愛子當(dāng)為之計深遠(yuǎn)。朕何嘗不是為每個皇子做了最好的安排？個個鐘鳴鼎食，富貴已極。也該知足了?！?p> “都是圣上嘔心瀝血，才有皇子們今日的富貴榮華?！睒s喜附和道。
“榮喜。你要幫朕看好朕的皇兒們。也要幫朕看好朕的天下！”圣上目光咄咄的看著榮喜，一字一句的說道。
榮喜看著兩頰泛著潮紅的圣上，知道其時日不多了，咬著嘴唇重重的點了點頭。
“去吧?！笔ド祥]上眼睛靠在靠枕上，“朕有些累了?！?p> 義王確實如榮喜所說，每日只在后院種花鋤草。可他并沒有心如死灰。如今局勢已然明了，人人都知道圣上選定的接班人是瑞皇子。義王覺得有些可笑。原來他這大半輩子處心積慮的，最后就是為了跟個小屁孩子一決高下。這讓他索然無味。他的那些黑衣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便是沒有被抓被殺的，這個時候也都不敢再出來，都找地方躲著去了?？伤€是有辦法跟外面聯(lián)絡(luò)的，只要他想。他這么些年的苦心經(jīng)營，不是就只有幾個黑衣人。只要他指令一經(jīng)發(fā)出，隱藏在山北和朝歌各處的數(shù)萬鐵血勇士就會蜂擁而至，在他這義王府門前集結(jié)。圣上以為看住了這義王府，就能把他困死，哼哼，真是可笑。只要他的商隊還在正常運轉(zhuǎn)，他的指令和外面的消息就能源源不斷的互通往來。只是，事到臨頭，他卻有些猶豫了。該不該在此時動手呢？
義王在林子里來回的走著。一時有些委決不下。若在早幾年，他或許早就等不及行動了，可如今他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人上了年紀(jì)，顧慮就多。老母，家業(yè)，顧慮最多的還是成敗。成了自然無話可說，可若是不成呢？那他不就是主動送上門去讓圣上除掉他這個心腹大患？圣上撐到現(xiàn)在或許就是在等著他送上這個機(jī)會，從此可以死而無憾。但若是不動，他又怎么甘心。他就是要讓圣上親眼看著他的江山易主，歸于他馬家。若是拖延日久，圣上一命歸西，那他奪這江山還有何用？
正出神間，聽見小紅伶叫道：“先生?！?p> 小紅伶是風(fēng)月場中出來的，最會識人，早就看出義王舉止不凡，雖然不便打聽，可也知道斷斷不會是園丁下人之流。便尊稱義王為先生。
“哦，姑娘午睡起來了？”義王停下腳步，溫和的問道。
“小女子早就看到先生在此散步，故而沒有打擾?！毙〖t伶跟義王已經(jīng)很是熟悉了，看出他心中有事。
義王一笑。他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因為聰明人說話有藝術(shù)性。小紅伶就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所以他喜歡跟她說話。
“哦，近日有一事想不明白，故而在此盤桓?！绷x王道。
“哦？先生如此通達(dá)，也會有困擾之事？”小紅伶笑著說道，提起裙擺下來走到義王身邊。
義王展顏一笑，撫著胡須道：“姑娘說笑了。老夫不過是凡俗之人，自然免不了凡俗之事。”
“先生才是說笑呢。”小紅伶道，“凡俗之人才不會有此閑情雅致，在此養(yǎng)花種樹呢。要小女子說，先生該是一位大隱高人才對。”
“哦？此話何解啊？”義王故意問道。義王也是博學(xué)之人，自然不會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他這是想看看小紅伶是真了解這話的典故，還是只是拾人牙慧隨便賣弄。
“先生這是在考校小女子嗎？”小紅伶莞爾一笑，一雙嬌媚的大眼睛似頑皮，又似挑逗的瞥著義王。
義王早就發(fā)現(xiàn)小紅伶的笑又有了變化。跟初來時不一樣，跟后來也不一樣。初來時是那種習(xí)慣性的賣弄風(fēng)情的笑，到了后來許是心灰意冷，面對的又只有他這一個半大老頭，是以沒有偽裝的必要。所以偶爾露出點笑容，也是來去匆匆，沒有絲毫裝飾。而現(xiàn)如今，她的笑里好像又有了些風(fēng)情的意味，也比以往活潑了許多。對他的稱呼也從老人家變成了先生。這讓義王覺得自己像是真的年輕了許多。死水一般的那顆心，不時會猛地蹦噠兩下。這把年紀(jì)了，還能引來女子如此垂青，這讓他很是滿足。最重要的是小紅伶對他一無所知。只有這樣，她的媚眼，她的做作，才是真正給他的。這大概這是有錢人的通病。覺得陌生人的善意才是真正的善意，陌生人對你的的好感才是真正的好感。若是知道了你的家底，身份，那他就是再真心，你也會覺得他是另有目的。
小紅伶仰頭甩甩頭發(fā)，一股幽香從她發(fā)間傳來。義王習(xí)慣了這種味道，可還是會覺得迷醉。要不男人都好色呢？女人可真是個好寶貝?。∵@是跟男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義王的一個最深切的感受。在他眼里，這女人就跟家里養(yǎng)的那小貓小狗一樣，讓你對她有一種超然而又寬容的心態(tài)。你看著她哭，笑，會覺得有趣，看著她那樣矯揉作態(tài)的舉手抬足，會覺得又新奇又有趣。而她還是那樣的香噴噴嬌嫩嫩，活色生香，嬌聲軟語，你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揉揉她，摸摸她？抱抱她？可義王卻總是能最終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并不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人，也不是沒有那個能力。他只是覺得她臟。
每每看到小紅伶對他眉目含情，他都會想到她也曾這樣對二皇子，還有高衙內(nèi)，還有很多很多別的人，甚至那些人有很多還是跟他相熟的。這并不是義王的臆測。要知道以小紅伶那時的身價，能買得起她的不是有錢的就是有權(quán)的。他恰巧跟這兩路人都熟。——對了。還有徐福。這更讓義王覺得倒盡胃口。
可是他還是控制不住的想見到小紅伶。想聽她說話。跟她住在后院的這些日子，他覺得自己一顆心從未有過的舒展。每天不再是一睜眼就開始盤算，或是在盤算中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一天的勞作和心無掛礙，讓他常常一覺酣睡到天亮。他不知道一個妓女竟能對他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力。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墒沁@個女人對他來說就是不一樣。
小紅伶眉眼閃爍，早將義王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盡收眼底。頓時收起媚態(tài)，嘴角掛起一絲譏嘲的冷笑，瞇眼看向遠(yuǎn)處，語氣尖刻的說道：“是啊，一個似小女子這般的下三濫，眼中除了胭脂花粉銀子面子，哪里還有什么別的？自是不懂什么什么詩詞歌賦，孔子莊子了。不過是鸚鵡學(xué)舌，先生又何必深究呢！”
義王有些難堪的笑笑。心想這女子還真跟那小貓小狗有的一比，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撓你一下，咬你一口。要不說狗臉呢，還真是變得快?？蛇@番話是他惹出來的，他總的解釋一下，便笑說道：“姑娘嘴說不懂詩詞歌賦，可卻說出孔圣人來。可知是知道這話的出處的。在下只是隨口一說，并無別意。姑娘多心了?！?p> “小女子也只是隨口一說，并不知什么孔圣人孔先人的。先生才是多心了?！毙〖t伶說著揚長而去。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士。還有一種說法是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當(dāng)時盛傳這話是出自孔子的《古訓(xùn)》，所以，義王才會如此說。沒想到他如此屈尊討好，還是碰了一個大釘子。
但其實這話究竟出自何年何代何人，后世一直沒有定論。有的說是出自魏晉時期的民間俗語，但具體如何也無從考究。總之是不管在年代來看，這都是一句‘古人言’。唯一有真憑實據(jù)流傳于世的，是白居易的詩作“中隱”。
中隱
唐，白居易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
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
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
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
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guān)。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
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
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