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飛眼疾手快,在空中硬接了這掌,但腳下無法著力,被打得直跌地上,十分狼狽。
他起身穩(wěn)穩(wěn)站住,看這偷襲之人,面容清癯,雙目炯炯,長發(fā)綰結(jié)一束披在身后,頦上一撮山羊胡,須發(fā)皆白,并不曾見過。陸凝霜、陸玲玉、爛屁股也都不認(rèn)識,這個不相識的人突然來救他們,他們也好生奇怪。
“我與先生素未謀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先生偷襲暗算,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事情?”張逸飛強(qiáng)壓住所受內(nèi)傷憤怒道。
“我只是學(xué)為所用,古為今用,班門弄斧,小巫見大巫?!苯Q青笑道。
張逸飛只聽得半懂——這一半是在罵他?!笆筝?,報(bào)上名來!”他兩眼噴火道。
江鶴青緩緩道:“等你知道我名字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我今天并不想殺你,你又何苦這么著急想死?!?p> 張逸飛氣急,取出峨眉刺,一招“燕綴流星”,右刺在前,左刺在后,飛身踏步,直進(jìn)中宮。江鶴青側(cè)身欺進(jìn),左手拿住張逸飛右手腕,右拳擊向膈下。張逸飛左手刺救援不及,便將右刺在掌中一旋,欲將其劃傷。江鶴青忙撒開左手,張逸飛往后一倒使出“鐵板橋”功夫,江鶴青便打了空。張逸飛接著左腿踢起,江鶴青倒翻避開。
這一來一去不過轉(zhuǎn)瞬功夫,陸凝霜在傍觀看,暗暗欽佩,一邊琢磨,一邊學(xué)記。
“還看什么,還不趕緊走!”江鶴青大聲道。
“哦!”陸凝霜恍然,三個人沖下山去。
“哪里走!”張逸飛想去攔阻,這邊江鶴青卻已攻來。
“我們還沒分出勝負(fù)呢!”他朝張逸飛面門虛晃左拳,跟著右拳橫掃。
張逸飛挫身使出“分光去影”式,戳其腋窩。
江鶴青拳法收放自如,右手瞬間變?nèi)瓰檎?,猛擊其肘窩,喚作“旁敲側(cè)擊”。
張逸飛左手收回,踏步近身,力發(fā)于足底,壯于腰馬,貫于手臂,右手刺直指江鶴青咽喉,喚作“一鶴沖天”。
江鶴青向后一倒,“鯉魚打挺”恰到好處,不過這一挺目的不在于起身,而在于進(jìn)攻,雙腳直踢張逸飛肚腹。
張逸飛撤步避開,江鶴青再一挺起身。
兩人又激戰(zhàn)十?dāng)?shù)合后,雖然誰也沒討到便宜,但張逸飛之前所受內(nèi)傷漸漸加重,對出招發(fā)力影響愈大,開始圍著大樹竄上竄下,左轉(zhuǎn)右繞地躲。
江鶴青看他已全無斗志,竟開始耍起無賴來,大笑兩聲,踏枝而去。
這時候峨眉弟子方追下來,他們看見掌門在前面,都停下來愣愣地躬身站著,當(dāng)中一個怯生生地請示道:“掌門,還追嗎?”張逸飛瞪了他們一眼道:“回去!”
陸凝霜等人逃走的時候,張儀天正鎮(zhèn)守東門,沒有非離開的必要,他就不會擅離職守。所以他一直待在東門,直到有人大呼石瓊樓著火了,石瓊樓并不是石頭造的,當(dāng)然也會著火。這是峨眉派或者說張逸飛個人藏書畫、玉石、珠寶的地方,可以說是峨眉派真正的金庫。
守衛(wèi)石瓊樓的一向是本門弟子中武功最好的秦嵐,不過是著火,張儀天很放心,他不打算過去看。但此時,從旁邊一棟樓后轉(zhuǎn)出來一個女人,飛快向石瓊樓方向奔去,于是他扔下一句“小心戒備”,拔步便追。
這個女人就是玉面蛇妖花含碧,她有時候戴面具有時候不戴面具,有時候用細(xì)蟒劍有時候用普通的劍,還有些時候根本不用劍,今天恰恰就是這種時候,她既沒有戴面具,也沒有配劍,因?yàn)樗炔幌氡┞蹲约旱纳矸?,也不想讓別人知道玉面蛇妖就是她,她就是玉面蛇妖。而且她覺得今天原也沒有配劍的必要,因?yàn)橥瑏淼哪莻€人,她很信賴。在石瓊樓前的一個屋檐轉(zhuǎn)角,那個人已經(jīng)埋伏好。待張儀天一過來,他便要把他打暈。秦嵐已經(jīng)被這招制服了,他們打算再用這招對付張儀天。
火勢兇猛,幾乎整座石瓊樓都已被火蛇纏繞,卻無人救火,這完全超出了張儀天預(yù)料,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只怕打算救火的弟子都已經(jīng)躺下。眼看就要追到樓下,有人突然一掌襲向他腦后,他雖趕得急,卻已早有防范,堪堪避過。
“咦!”施襲那人頗感驚訝,將扛在肩上的大刀往地下一放,發(fā)出一聲脆響,刀頭只是憑慣性便把石階砍進(jìn)去一寸之深。這正是在峨眉山上救過陸凝霜的那個人,喜歡蹲在樹枝上的那個人。
張儀天退到左邊,和他們鼎足而立,他看了看大刀客,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刀。刀長七尺有余,圓形的護(hù)手雕成九個小骷髏頭,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看起來倒像真的頭骨一樣。刀很大,刀頭更大,鋒刃還嵌在石頭里。
他們只是望著他微笑,笑得他心里發(fā)毛,男的臉上帶著股邪氣,而女的簡直就像只狐貍精。
梁柱被燒得畢剝響,他心急亦如焚,憤怒道:“你們是什么人?膽敢到峨眉派行兇?!闭Z氣卻不夠強(qiáng)硬。
“等你知道我名字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大刀客道。
“哎喲……這么老套的話,虧你說得出口……快別套路他了!”花含碧嗲聲道,“他叫刀三,別人也叫他狂三,因?yàn)樗苋菀装l(fā)瘋,你可當(dāng)心點(diǎn),千萬別招惹他!”
“豈有此理!”張儀天覺得受到羞辱,臉漲得通紅。
這時候第二撥峨眉弟子端著木盆木桶救火來了,烈日當(dāng)空,整座樓都已經(jīng)燒著,哪里還有什么用,水潑進(jìn)去泥牛入海一般,有些弟子便慢下來,瞅著這邊局勢。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狂!”張儀天說著,舉劍向刀三咽喉刺去。
刀三提起刀輕輕一揮,張儀天的劍就變成了兩段。
“想不到我們還高估了你!”花含碧在旁邊撫掌大笑。
張儀天的內(nèi)心崩潰了,他的劍,雖然在武林中排不上什么名號,卻也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他卻只是這么輕輕一揮,就把它削成了兩截,那一揮甚至快得自己都沒有看清楚!如此沉重的一把刀,他揮起來竟如此輕快!
他扔掉斷劍,按住腰際的峨眉刺,刀三不再進(jìn)攻,他也不再動作。
刀三也沒有再出手。他把刀重又扛上肩頭,跳上屋頂,離開了。
“小伙子,別灰心,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jī)會,我看好你!”花含碧過去拍拍張儀天的肩膀。
她靠得很近,身上的香味一下子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好香!”他暗想,不禁又偷偷地長長地吸了口氣,這迷人的香味,讓他簡直想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好好地享受。
她轉(zhuǎn)身躍上屋頂,他抬頭,正好看見她裙下雪白的雙腿,瞪大了眼睛。
“有緣再見!”她站在屋頂上,又回頭對他嫣然一笑。
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已起了反應(yīng),感到不可思議,她絕不是什么好人,而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個正直的人,就算說不上深惡痛絕,也應(yīng)該憎惡她才對,現(xiàn)在卻對她的映像好得很,她讓他覺得心里很舒服,有那么一會兒,幾乎對本門的災(zāi)禍都覺得毫不在意了。
“誰干的?”無論他想不想聽到,這句比冰還冷的話,都已突然鉆進(jìn)他的耳朵。
他看見張逸飛面無人色,緩緩從他身旁走過,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師父,弟子沒用,弟子有罪,弟子該死!”
張逸飛沒有回答,他在火場前停下,在熱烈而鮮艷的火光映襯下,他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可怖。周圍其實(shí)很嘈雜,有燃燒的聲音、呼救的聲音、跑動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他卻覺得很安靜,仿佛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擔(dān)任掌門二十七年來,他還從來沒被人逼到過這種境地。
火勢漸漸小了,他又緩緩向前踱去,張儀天起身追上去,剛要開口,張逸飛已說道:“不用跟來,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他的聲音似乎都變得蒼老。
鬧了這一陣,花含碧和刀三都感到餓了,人在感到餓的時候想吃東西,在感到開心的時候也想吃東西,所以他們這個時候比想吃東西還要想吃東西一點(diǎn),所以他們正在街上找吃飯的地方。
“想不到碰巧張逸飛被調(diào)開了,旁生出這么個好機(jī)會,大鬧一番,真是痛快!”花含碧笑道,“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是很奇怪,你從來都不是個仁慈的人,干嘛不干脆殺了秦嵐和張儀天,留著他們又有什么用嗎?”
“留著玩?!钡度@么回答其實(shí)只是想敷衍過去,想不到卻被花含碧誤以為是在和她調(diào)笑。
“那你還真是了不起哦,普通人只能玩玩貓、玩玩狗,你卻可以玩人,不一般、果然不一般!”
“你也一樣?!钡度^續(xù)敷衍道。
“我怎么樣?”
花含碧等了很久刀三都沒有回答,她注視著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卻面無表情,直視前方,大步流星,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身邊更沒有她這個人。她追問道:“你倒是說啊,我怎么就一樣啦?”語氣和神態(tài)都顯得頗為嗔怪。
見他還是不理睬,又換了張嬉笑的臉,“說得出來,今天的飯就我請,說不出來你就要請我?!?p> “我不會請你,也不要你請?!?p> 花含碧看沿途不少人在偷偷地打量他們,道:“你這柄刀太引人注目了,要不還是找個地方先放一放吧?!?p> “這些大部分都是我們的人,不用擔(dān)心?!钡度?。
“那還有不是我們的那小部分人呢?”花含碧道。
“我喜歡他們看我?!钡度?。
然后花含碧就一直看著他,邊走邊看。一直到走進(jìn)酒樓坐下,坐在他對面,她還在看。
“不要看我?!钡度?。
“你不是喜歡別人看你嗎?而恰恰我也喜歡看你?!被ê堂男Φ?。
“我卻不喜歡你看我。很不喜歡?!边@本來可以合成一句話,刀三卻偏做兩句說。
花含碧把裙擺撈起來,側(cè)身向著刀三,將一雙雪白的長腿明晃晃擺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時有客人已經(jīng)在流鼻血了。
“把你的腿拿開。把裙子放下去?!钡度淅涞?,“你不要打錯了主意,我對你絲毫不感興趣?!?p> 花含碧臉沉下來,生氣,但只有照做。
“喝酒。”刀三舉起酒杯道。
“喝你個頭!”花含碧生氣道。轉(zhuǎn)瞬又笑道:“感興趣的‘興’是怎么寫的,是不是豎心旁一個‘生’?!?p> 另一邊,江鶴青打敗了張逸飛,隨后追上陸凝霜一行人,對陸凝霜道:“想見你師父就跟我來!”
陸凝霜當(dāng)然想見歐陽劍南,于是他們跟著江鶴青下山又上山,來到另一座山——沒有峨眉山巍峨雄偉,沒有大樹參天,但萬里長空抬頭可見,云淡風(fēng)清,野花綻放,清逸脫俗,別具一格。
快到山頂?shù)臅r候,他們才看見村落。村落全是茅屋,很多茅屋,而且都是新蓋的。
屋多,樹多,人卻很少,可以見到的僅是仍在起造新房的工匠。
江鶴青到一間最大的茅屋前停下。隔著竹籬可以看到里面養(yǎng)著些雞鴨,就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樣子。他推開籬門,請他們進(jìn)去。眾人一道走進(jìn)院中。
陸凝霜在這么多雞鴨里搜尋著,期待看見那只雄雞,神雞,然而其中并沒有。他跨入門檻回頭望時,才發(fā)現(xiàn)它躲在大榆樹后面,只探出個腦袋,雞眼骨碌碌亂轉(zhuǎn),見陸凝霜回頭看它,眨巴了下眼睛,又趕忙把頭縮回去藏起來了。
“丹鳳!”屋內(nèi)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無痕笑著走出來,和陸凝霜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一樣,手里端著那個瓷碗。
陸凝霜看著她、看著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希望得到解答,卻不知道這第一句話該如何說起。
而無痕看見他,笑容頓時收斂起來?!皫煾?,”她向江鶴青躬身行禮,“需要我去叫師叔嗎?”
“他在何處?”江鶴青問道。
“后堂休息?!睙o痕道。
“不用去?!苯Q青把黃金玲瓏算遞給無痕囑咐道,“好好保管!”
“多謝師父!”無痕收好算盤,向門外走去,從陸凝霜身旁走過去。
“各位請坐,陋室貧寒,招待不周,請勿見怪?!苯Q青對三人道。
爛屁股、陸玲玉、陸凝霜俱都稱謝,謙讓一番,坐在左首,江鶴青一個人坐右首。堂上正中央不設(shè)上座,只供奉著一個牌位,上書“乾坤”二字。墻上掛著一幅玄機(jī)圖,線條繁復(fù),隱隱有一些太極圖的輪廓,陸凝霜沒看明白。
“從來都是你欺負(fù)別人,別人欺負(fù)不著你,不過吃了次虧,就變得膽怯了?”無痕一邊喂雞,一邊撫摸著它背上的羽毛。
“這只公雞叫丹鳳???”陸凝霜問道。
無痕背對著他們,也不知是沒聽到還是裝沒聽到,半晌不答,屋子內(nèi)更無人說話,空氣凝固了也似,好生尷尬。
“你在和我說話?”無痕轉(zhuǎn)過頭來,看來她是聽到了。
“是……是啊?!?p> “它是叫丹鳳,怎么了?”無痕勉強(qiáng)答應(yīng),語氣也不太友好。
“沒……沒什么?!标懩t了臉。然后轉(zhuǎn)過來對江鶴青拱手道:“請前輩信守諾言,帶我去見我油條師父!”
江鶴青聽了這話頗為不悅,想他是孩子不懂事,也不生氣,只是說道:“你放心,只需再稍坐片刻?!?p> 坐著也沒什么話講,陸凝霜便起身走到無痕身邊,說道:“我……我還有些話想問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丹鳳突然引吭長啼一聲,好像代為回答似的。
“到點(diǎn)了,你師父馬上就出來了?!苯Q青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