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元宮的一年大體可以區(qū)分為三季,只有三個季節(jié)就不能完全以春夏秋冬的標準來衡量,不過可以用以參照說明,第一季溫暖干燥,姑且稱之為春,第二季炎熱潮濕,叫夏天也還算貼切,第三季若說是秋天又比秋天冷,若說是冬天又不如冬天冷。下雪,在別的地方很難見到這種下雪而又不太寒冷的日子;多風,風帶走水汽,空氣中既不太干燥也不太潮濕。
現(xiàn)在正是第三季。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說這里沒有冬天了?!绷柙破届o的聲音就像雪落下般平靜。
“真的沒有嗎?”小五站在他身邊,側(cè)過頭去看他,凌云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似乎已被埋葬在遠方的深雪里,小五接著道,“天上鵝毛飛雪,漫天飄云,沒有多少地方既能看到這樣的景色,又不太冷。”
凌風從二人身后走來,小五回頭看見,微微笑了笑。
畢竟那天是他救了他們的命,在全滅計劃實施前,把他們帶離火場,而且這半個多月總算對他們不錯。
小五對他笑,凌云卻看都沒有看他,緩緩走回石凳坐下。
石凳上已鋪上一層積雪,他沒有拂拭。
桌上的酒菜還冒著熱氣。
石桌,圓桌。
正中間一盆碳火上烤著一盤魚,香氣在這樣清新的空氣里聞起來格外清香。
他拿起筷子就繼續(xù)吃他的魚,什么也不去管,仿佛誰來了和他都沒有關系。
酒在這樣的空氣里醞釀得也格外清冽。本就不是烈酒,是清酒。
干涸已久的杯底落有積雪,他提起酒壺將酒倒入,沖起杯底的雪花,在酒里慢慢融化,直到和酒融為一體。端起,喝下。不快不慢,剛好能品味到最好的味道。將舌頭完全包裹,在舌尖完全散開。十分的味道品味到十分。
這時小五和凌風也已坐下,三人互成掎角。
“現(xiàn)在你的確不應該再覺得冷才對。”凌風發(fā)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凌云,這句話顯然是對剛才凌云與小五對話的補充。
那么他一定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來到之后并沒有馬上現(xiàn)身,凌云知道。
“那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冷呢?你覺得我會為什么而感到冷呢?”他問,語速輕快,表情輕佻。
為什么?凌風自然想到,是因為自己和父親背著他做出的那些事,他自然就是在提醒自己,他之所以這樣郁悶都是因為他們,所以說不出話來。
“你已來了很久嘛!”凌云繼續(xù)道,更深層的意思就是:你既然已經(jīng)來了很久,為什么不立刻現(xiàn)身,而躲在暗處偷聽。他在想:是不是這半個月來,你們每一天都在這樣監(jiān)視我呢?
“并沒有多久,我本不想打擾你們。”
凌云嘴角上揚,他本想冷哼一聲,最后又沒有,似是覺得不值,只是虛著眼微微一笑。除了一哼沒有發(fā)出,其他的動作都做到位了。
“那他呢?他是不是也來了?”他問的自然是他的父親,這半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問起他父親。
“他沒有來?!?p> “那他為什么不來?”凌云提高了嗓音。
凌風暫時沒有回答,發(fā)亮的眼睛還是直盯盯看著凌云,絕對凌厲,他在他面前一向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凌云本來也絕對擁護他的權(quán)威,可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他暫時不回答,凌云也就不再給他回答的機會,“他為什么不來?”他一掌把石桌拍掉一塊,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為什么不來!為什么?”他大聲怒吼,雙手握住桌緣,把石桌從基底拔起,猛地向遠處的屋脊上扔去。
就在他端起石桌的瞬間,小五和凌風都嚇得從石凳上跳起,急退開兩步。當他把石桌扔出去后,二人的目光跟隨著石桌飛行,直到杯盤碗碟掉落在路中央,而石桌尚未到達最高點,就立刻回轉(zhuǎn)來用驚得睜大的眼睛看著他。
“他是不是又去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去了?”凌云繼續(xù)大聲質(zhì)問凌風,火焰在他的眼中搖曳跳動。
“住嘴!”凌云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了這一聲呼喝,這一聲呼喝剛從很遠的地方傳入他的耳里,凌才人就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手里還端著被他扔出去的石桌。不過他是一只手端著的,右手。他把石桌放回原位,把手松開,桌緣已留下一個清晰的手印,就如刻出來的一般。
這個手印就在凌云拍碎掉一塊的缺口旁邊,缺口也是五指形的,兩個印記距離很近,放在那里仿佛就是為了做一種對比。
凌云心里也忍不住去對比,把石頭拍碎,他可以做到,但要捏出手印,他做不到。
凌才人像是瞬間出現(xiàn)的,但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真的瞬間移動。他的速度很快,快得好像省卻了中間的一切過程,只余起止。凌云卻清晰地看見了他的每一個動作,從飛身上屋到單手接桌握住桌緣,再躍下屋脊,端端正正步行過來,每一個動作都快絕無倫,又不急忙,又很穩(wěn)健。
凌云心里又忍不住去比較,比較的結(jié)果是:自己如果用同樣的動作,速度起碼要比他慢一半,而且也不能保持這樣的平靜,姿態(tài)的平靜。從他父親的這句“住嘴”中,他解讀出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而要在內(nèi)心并不平靜的情況下保持姿態(tài)的平靜,自己目前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他注視著他的父親,心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是他來到虛元宮以后,他們第一次見面。
“你終于出現(xiàn)了,難道非要這樣你才肯出現(xiàn)?看來我早該這么做,你把我弄到這里來,卻又不見我,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想見我嗎?”凌才人這句話說得還有些響亮,但看到凌云聽到這句話以后神色微變,流露出愁腸百結(jié)中包含著一絲委屈的神色,就好像被父親欺負了的孩子,沉默片刻后語氣就溫和了下來,“我怕你不想見我,但只要你想見我,我馬上就會出現(xiàn)?!?p> 做父親的,有哪一個會真的不見自己的孩子,不想見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呢,是否也一樣?
凌云哽咽著,鼻子發(fā)酸,不斷眨動著眼睛,把即將溢出的眼淚消化在眼眶里。就好像眼眶是眼淚的家,他不忍讓他離家。就好像眼淚本就屬于眼眶,他不應該離開那里去到別的地方。
“你之前也從來沒有表達過這個意思?!绷璨湃私又馈?p>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凌云揚起臉,依然那樣傲然。
“你問?!?p> “陸書鳴是誰殺的?”
“花含碧。”
“陸書安是誰殺的?”
“許琿。”
“是不是你的指示?”
“不是?!?p> “陸書鳴、陸書安是不是你的朋友、兄弟?”
“是?!?p> “那你該不該替他們報仇?”
“我不能?!?p> “我問的是該不該,不是能不能?!?p> “放肆!”凌風大喝道。
“沒關系,你別打岔?!绷璨湃说馈!安辉摗!?p> “不該?有人殺了你的朋友、兄弟,你卻不該替他們報仇?你這是什么邏輯!”
“因為現(xiàn)在他們也已經(jīng)是我的朋友、兄弟?!?p> “哈哈!哈哈哈哈!”凌云凄慘地笑起來,就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好笑的笑話,這么可怕的笑話。
然后用極其低沉陰郁的聲音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晚上做夢都還常??梢砸姷剿麄?。”
“每天晚上?”
“沒有。”
“我有。”
“那是你活該。”
凌風抬起手就要一耳光扇在凌云臉上。他的動作快而敏捷,力道自然也不弱,可是凌才人握住他的手時,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他這一拳就好像打在了棉花上。
“這并不是一件壞事?!绷璨湃藳]有看凌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看著凌云。
“你到底什么意思?”凌云不明白他是說自己血氣方剛不是一件壞事,還是說晚上夢見故人不是一件壞事,他又為何認為這不是一件壞事。
“你以后會明白的?!绷璨湃嘶卮鸬?,就像普天下許多父母對孩子講的那樣,回答孩子的問題,大多數(shù)孩子也就不再窮根究底,把答案托付給了時間。
凌云繼續(xù)問道:“你為什么不說?是自己也不知道,說不明白,還是不敢說?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才人緩緩地半轉(zhuǎn)過身,“你看看那邊,”指了指落在遠處地上的食物,“你知不知道,這些你打翻的食物,隨便一樣,一個貧苦的農(nóng)家一年可能都吃不到一次?!?p> 停頓片刻才又接著道:“我要做的事就是改變這個局面?!?p> “稱霸武林?”凌云皺了皺眉,試探性地問道。
“我們?nèi)绻幌敕Q霸武林,少林寺就是前車之鑒,就是我們的下場。”
“你想造反?”這次凌云沒有笑,他的表情嚴肅而認真,他潛意識相信他的確有這個能力,因為他是他父親,他們有著同樣的傲骨、流淌著同樣的鐵血。
“我們不去改變也有人會去,我們有這個能力,就有這個責任。與其讓其他人得天下不如我們自己得,其他人得到天下也絕不會比我們治理得更好?!?p> 凌云在心里問自己:他是這樣想的,那自己是不是錯怪了他,這似乎足夠成為他并不為朋友報仇的理由,因為起義需要人手,需要招攬人才,這不過就像從敵營招攬人才,像曹操、李世民。
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李世民更是不惜殺死自己的親兄弟以奪皇位。他們的做法是錯誤的,然而他們獲得的成就遠大于其錯誤,所以當被后世談及,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首先覺得他們是個壞人,甚至就是不覺得他們是壞人。
是不是一個人成了統(tǒng)治者之后他的眼里就不再有真正的朋友、兄弟,或者說,當他開始想成為統(tǒng)治者之后,就沒有了,在他的眼里只有棋子?
或許正如他所說,陸書鳴、陸書安等人的死真的和他沒有關系,他是在已經(jīng)和兇手成為朋友以后才知道的這件事,那么自己是不是要對他重新評估,他并不算是個好人,卻也沒有那么壞?
“這真的必要嗎?真的值得嗎?”凌云問道。
凌才人轉(zhuǎn)向面對著他,“想想我們以前在陸家莊的生活,你難道覺得那樣就滿意了嗎?更何況世上還有很多人吃點番薯、豬鼻拱、油皮麥都覺得是奢侈,個體如此是個體的問題,群體如此那就是朝廷的問題,政治上沒有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他們做得不好,他們不想做,我們就取而代之,我一定可以讓百姓的生活過得更好,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還有什么不值得呢?”
“可是犧牲……”
“犧牲?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水旱饑饉,外面的情況是什么樣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衢州人食人’?什么叫‘山河鼎沸’?你以為現(xiàn)在犧牲的人還少嗎?”
“還有政治斗爭、冤假錯案,長此以往,死的人并不會比來一場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少,長痛不如短痛,以小犧牲換大幸福,犧牲小我才能換取大我。哪一次改朝換代不是血流成河?,F(xiàn)在王家的江山又何嘗不是建立在萬里叢冢上,何謂正統(tǒng),正統(tǒng)也是從尸山血海里來的。”
但他真的能做到嗎?真的能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嗎?這是他的真實目的嗎?可是巨艦沉淪,是需要有人站出來了,社稷將傾,是需要重新注入朝氣蓬勃的血液了,像把車輪深陷泥潭的車拉出,需要提供充足的動力。
想到這里,凌云心里竟也有微微波動。
凌才人又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這么多嗎?”
“你想讓我?guī)湍恪!?p> “不是幫我,是一起開創(chuàng)霸業(yè)?!?p> “所以那天你不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你信不過凝霜他們,你寧愿殺了他們也不愿他們幫你?!?p> “我并不是沒有給他們機會?!绷璨湃酥滥翘焖幢闶钦f了,陸凝霜等人也不會幫他的,甚至可能反對得更激烈,而凌云不一樣,他對他們各人的性格剖析得絕對透徹。“我沒有說,還因為我不在乎他們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p> 凌云的心底有些松動。
“我不會幫你的?!?p> “不是幫我,如果一定要說幫,也是幫天下百姓,幫你自己?!绷璨湃肃嵵氐赝柙疲澳闶窍胱鰝€匹夫,還是想做個對國家和人民有貢獻的人?”
“我不會幫你?!?p> 凌才人想不到無論他怎么說,得到的都是這同樣一句答復,加重語氣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根本連匹夫也算不上,最多算是個懦夫!”
凌云非但沒有被激怒,反倒微微一笑,“你不要扯遠了,說什么我都不會幫你,我現(xiàn)在非但不會幫你做什么事,連自己的事我也不會去做了,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事要去做了?!?p> 凌才人沉默了很久,好像才平靜下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安心住下去。”
“這個地方很好,我也愿意住在這里,如果我不愿意早就走了??紤]卻是不用考慮?!?p> 凌才人又盯著他看了片刻,“不愿意幫忙也沒有關系,但是你不能和你的親人作對?!?p> 凌云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們現(xiàn)在又救了我,養(yǎng)活我,只要你們不做得太過,我也沒有道理那樣做?!?p> 小五追上去。